李府侧门前,一位中年男子靠在门框上,双手插袖口里,歪头斜眼看着门内的管事。
管事将男子朝外推一把就要关门,中年男子忙推门用身体夹在门缝间,蛮横吼道:“今日不给钱我就不走了。”
“上次不是给你一笔了吗?这才多久?”管事怒斥。
“花完了。”中年男子理直气壮,一副无赖样。
“这才三个月,你干嘛了?”管事斥问。
“养女人了呀。”中年男子说完哈哈大笑,丝毫不觉得这是丢人事,反而显了自己本是似的,颇为自豪。
“滚滚滚,没有!”管事将中年男人用力朝外推。
男子扒着门边夹在门缝里,不让对方关门。“你敢赶我,你们老爷都不敢赶我。”
杨徹过来时看到眼前这一幕,他没有下车,而是坐在车内,稍稍撩起一点车帘看着,等待门前的事情解决。
管事见到有客人来,停止驱赶男子的动作。中年男子也瞧见有客,似乎有了依傍,干脆身子一瘫坐在门槛上,铁了心拿不到钱不走。
他吸了下冻得通红的鼻子,下巴朝门阶下的马车点了点,说道:“你看,又有人来给你们老爷送钱了,给我百八十两算什么?简直九牛一毛。”
管事怒斥:“胡言乱语,你当我们老爷是什么?”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后忽然贼兮兮道:“我当你们老爷是我的钱袋子。”
“你滚!”
“我今儿给你说明白,我若是拿不到钱,我这嘴不保证能够闭得紧,到时我扯着嗓子在街上喊几嗓子……”
“地痞无赖!”
“是,我就是,你给不给吧?”双腿一伸叉在门槛两侧。
管事左右为难,客人还在看着呢,这该死的东西竟然来闹事,左右掂量后命人去取银子。
中年男子拿到钱袋,在手里掂了掂,“少是少了点,倒是够花一阵子。”从门槛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灰,“年底我再来,让你们老爷多准备点银子。”将钱袋揣进怀里大摇大摆走下石阶。
从马车边经过,朝车窗内看,瞧见杨徹,中年男子冷嗤一声,嘟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延闻声要起身去教训,杨徹伸手按下。
“公子……”
“你别下车,待会跟着此人,他可能知道李镒重要秘密,想办法套出来。”
张延这才安稳坐下,“是。”
杨徹提着几个礼盒下车,管事一直没关门,在等着他。
杨徹走到门前朝管事欠身,自报身份,说明来意,请为其通报。
管事听闻来者是最近京中闻名的安江府杨解元,立马笑着请杨徹到门房内稍等,命小厮去通禀。
杨徹进门时回头朝街上走远的中年男子看了眼,管事立即呵呵笑两声解释:“那位是我家老爷老家那边远房亲戚,好吃懒做,就知道来啃我们老爷。我们老爷又是软心肠,接济过几次,他就赖上了,没钱就伸手来要,让公子看笑话了。”
杨徹安静地听完这套遮掩的说辞,客气道:“不敢,俗话说,皇帝还有三两个穷亲戚呢,何况臣子,在所难免。”
管事听这话悬着的心放下来,笑容轻松,“杨公子说的是,就是我们老爷心善才让这些人养出好吃懒做的毛病。”
闲聊几句,小厮跑回来,请他过去。
李镒的府邸在同品阶官员中算比较大的,主要因为他有个好岳丈,他年轻时没少提拔他,后来岳丈病故,内兄能力一般,得不到帮衬,这些年也就止步在正五品官的位子上。
他打量了几眼李府,向引路小厮打听,“大人在做什么?”
“刚刚在书房练字。”
“听闻李大人的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大人们中间也是数得着的。”
“正是。”小厮满脸骄傲,“先帝和当今陛下都亲口夸赞过我家老爷的字好。”
说着话便来到了李镒的书房。
李镒能够在书房这种地方见他,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他进门便瞧见李镒对着书案上的字自我欣赏,捻着胡须频频点头,见到他进门才移开视线。
杨徹上前见礼。李镒爽朗大笑几声,“贤侄来得好啊,老夫刚刚心里头还念着贤侄呢,贤侄就来了!”
初次见面,张口就来的这种亲切熟络,杨徹不自在,特别是对方的称呼,让他很反感。
他还是满脸受宠若惊笑着说:“能得大人念着,是杨徹福分。”
“来来来。”李镒笑容满面冲他招手,“老夫写了一幅字,想着贤侄是字画上的好手,若是能够共赏便是一件美事,这就把贤侄给盼来了。”
杨徹客气道:“徹本该早些来拜见大人的,奈何身子不适耽搁了,大人不怪罪就好。”说着话已经走到书案前。
但见三尺长纸上由右至左写着四个大字“厚德载物”,苍劲有力,奇峰险峻。
“贤侄觉得老夫这字如何?”
李镒的字的确是好字,这是公认的,是他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直引以为傲。
他称赞道:“大人的字是士子们争相临摹的范本,自是最好。但看这幅字,于藏锋处露锋芒,于露锋处显含蓄,意态飞扬,不润不燥,当今世上怕是没有几人能比的。”
李镒闻言满意地捋着胡子大笑几声,夸赞的话虽然常听,但每听一次心里头都不一样。
“贤侄来来这边坐。”李镒伸手引着他到一旁茶几边坐下,笑着问起他家中父母,提到自己当年与杨泉同年及第和后来同在翰林为官的几年事,感慨一番。接着问起他最近读书如何。
杨徹提起模拟卷,将昨日答完的卷子递给李镒,“大人才高学深,家父常在徹面前夸赞大人文章,听说这次春闱模拟卷是大人所出,徹就贸然登门来请教,大人莫怪。”
“哪里。”李镒已经打开考卷,一边看一边与他叙话,“老夫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后生,有才学又上进。”
李镒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称赞:“好啊,写得好。”指着模拟卷一处一处夸赞。
一份卷子看下来,除了夸赞还是夸赞,没有丁点的指点和建议。
这在杨徹的预料之中。
若说李镒当年科举时满腹才华,现在不过半瓶咣当。
他继续态度谦恭地请教明年春闱之事,“听闻如今朝中已经在议明年春闱考官之事。”
“是啊。”李镒挑着眉头端起茶盏饮一口,“不过只是提一提,还没有正式议上,依着以往的惯例,要到年后才会正式议。”
杨徹笑道:“大人是翰林出身,又曾担任过乡试主考,这次出得模拟卷士子们一致称赞,想必担任考官也是迟早之事,徹提前先恭贺大人。”拱手道贺。
这话说到李镒心坎里,当即眉眼舒展,呵呵笑几声,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摆着手冠冕堂皇道:“春闱考官是个苦差事,进了贡院一关一个月,若不是为了朝廷选才,老夫是不愿意担的。”
杨徹心中冷笑,别人说着话他或许信,唯独面前人说他一个字不信。
当年乡试,还是到偏远的州府,他也使出浑身解数往里挤,虽然主持地不怎么样,却听闻满载而归。
他恭维道:“大人是有大才之人,自是要为陛下和朝廷多劳累些。”
李镒感叹一声,眼睛瞥着杨徹,清了下嗓子,“所以说官不好当,每年为了微薄俸禄,提着脑袋办差。唉,贤侄以后入仕就懂了。”
杨徹装作未看懂他的神色,未听懂的他的话中之音,附和道:“大人说的正是,官不好当,春闱考官更不好当。当好了是胡阁老、高大人那般,得天下士子敬仰爱戴;当不好,就是伏岳、方崇。”
后面两个名字出口,李镒靠在椅背上的身体挺直,脸色煞白,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盏与杯垫发出清脆磕响,茶水从茶盏边缘溢出。
杨徹忙起身施礼致歉:“徹言语有失,说这骇人之事惊着大人了,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李镒将茶盏放下,脸色依旧惨白,还没有缓过来,却强装镇定道,“老夫是对伏家父子三人惋惜。伏家满门清贵,两位公子更是人中龙凤,伏岳不知怎么就想不开,受贿舞弊,不仅害了自己,两子也一个斩首,一个流放病死,唉,唉,不值得,不值得。”
李镒又叹息几声,满面愁容伤感,如果此时站在他身前的不是杨徹,是另外任何一个人,都要认为他对伏家多么惋惜不舍。
杨徹看他把戏演完。
李镒素来最爱这一套,否则当年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八品官之子,怎么可能娶到朝廷大员之女。
这么多年演技见长。
他陪着演。
“大人是爱才之人,明年春闱若是能担任考官,定然能够为朝廷选拔有用之才。”
李镒又是一声长叹,摆着手,似乎不太想说话。
杨徹知道今日的谈话到此为止,从李镒的口中也得不出什么更有用的东西,他施礼告辞,“徹改日再来拜会大人。”
李镒叫人送客。
杨徹转身准备出门,忽然瞥见门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石榴图》,他细瞧几处关键,正是张淮让他鉴定的那幅伪画。
李镒平日喜好字画,这幅《石榴图》错漏之处明显,对于他来说,很容易就瞧出来是伪画。
一个明知伪画却送,一个明知是伪画却收,并且挂起来。
他不动声色出门。
跟着小厮转弯经过一段回廊,他打听问:“最近是不是有位张举人来拜访你们大人?”
“公子怎知?”小厮好奇看他。
他一笑,“张举人前几日说要过来。张举人带了什么礼过来?我今日送的礼会不会轻了,让你们大人嫌弃?”
“张举人就送了一幅画。”小厮道,“挂在老爷的书房,听老爷说还是幅假画,图个好寓意。”
“那我礼不算轻了。”
他回想刚刚那幅画,似乎两头的轴是新换的。
书房中,管事打开杨徹送来的礼盒,是一套文房用品,正要拆开来看,李镒喊住。
“他无需给我送大礼。”
管事顿住一想,他不仅是安江府解元,还是名满京城的才子,的确用不到送大礼。
“那老爷还……”
李镒蔑管事一眼,语重心长教育:“像杨徹这种人,你不能想他的财,你要想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