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lian (莉莲)
——依然是格温德琳·弗里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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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那刻后,我还未起身便已明白:不论最初的动机来自何方,我跟艾希莉是冰释前嫌、无可救药、不管不顾地相爱了。
甚至仔细想来,我真爱过阿希礼吗?
还是为了取悦母亲的另一自然之举?
我不再想了。
归根结底,这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跟艾希莉两个人真好啊。布满摄影器材的阁楼成为了独属于我们的小小王国,我与她时常跪坐在那里面凉凉的地板上,像金鱼一样接吻。这种偷情别有一番刺激。艾希莉垂着眼睫,长裙拖在地上,兼具羞涩与叛逆精神地爬行到我躺卧在地的头畔,我们像浪漫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对视。
莉莲。她轻声叫我,那是她新给我起的名字,只存在于我与她之间,仅仅属于恋人的名字。
不过她从来不敢当着人面叫。
她甚至不敢让人看出我们俩亲近,尽管我安慰她,这程度没人看得出来。
“它会毁了你的名誉。”艾希莉忧郁地叹气,“我真怕被别人发现!”
“有谁一生都做名誉的事?”我劝她道:“都在暗地里。害怕是没用的,藏好不被发现不就好了?”
其实我心里也怕,只是不表现出来。相比它,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另一项事业中,很快完成了自己摄影《四部曲》构想中的第二部——《命运》。
这一幅的风格和手法和《朝露》非常相似,但大有不同。
和那相比,这回我的技艺更加娴熟、对光影的运用和剪贴也愈发得心应手。完成的画幅中拱门高耸、铜灯高悬,琴键巧妙地铺在窗台上。一组格温德琳身着漆黑晚礼服,手捧凋零的深黑花朵;她们的舞伴——并非绅士,而是半透明乳白色轮廓的另一群格温德琳——笼罩在神秘的白色光芒中,与黑色格温德琳们灵异地翩翩起舞。
唯独吊灯正下方的一位格温德琳独自一人,没有舞伴。
她站在光影的交界线上,眼瞳漆黑如夜,身体也被黑暗笼罩,只沿眼窝鼻梁至下巴处绽放一道明亮的白线,仿佛有特殊的一对格温德琳合二为一。
美丽摄人的画面!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灵感勃发的习作,我从不吝于玩弄各类技巧与概念,也痴迷于这种玩弄:那些连贯的水与花、断裂重复的人。我心高气傲,自认为但凡是行家鉴赏,无需刻意便能体会到摄影者对照片里时间和空间的绝对掌控。技巧倒并不复杂,秘诀就是让同一块底片分开曝光,让不同的人像存在于同一块底片上。随后选取需要的内容,再摒弃掉或遮盖底片上不需要的就成了。
除了拍摄人像,我还拍其他题材的内容。
另一张自豪之作被取名为《黄金》。
它取材自自然风景,同样费尽我心思。毕竟耗时耗财,被相机记录的时刻必须经过时间的考验。
两张得意之作一并被寄送给画廊,期间我依旧不断进行各种尝试。阁楼里摆满了我陆陆续续收集或制作出来的道具,有些不太寻常,像其中一个用纸做成的骷髅头,就吓了艾希莉一跳。
“这东西是什么,你故意摆在那里的?拍它做什么!”
“不有趣吗?”我耸肩反问,“我喜欢它。你看久了就会发现它是种暗示。”
“我不明白。”她迟疑道、
“是我摄影以来的一个小感悟。”我一边说,一边将艺术器皿逐一收好,“肖像作品本身——它正是一种死兆,一个骷髅只是让这意味更加明显。你想一想,亲爱的:摄影其实就是从生到死的那么一瞬间。活物变成了死物,灵魂被镜头吸走,这就是一次迷你死亡了。”
她睁大眼睛听着,脸上那种似懂非懂的单纯神情尤为可爱:“你不觉得害怕吗?”
“怕什么?”
“这些……死啊活啊的。”
“别犯傻!世间万物,只要有过生命,难道不都会自此一点一滴消逝而去?每当我拍下一张照片,上一秒的我们便消亡,此后每一秒都是如此。比起恐吓,照片更是一种警示,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步入死亡。”
“就这么凄凉?就没有什么不死?”
“看这些合成照片吧。”我遂指向我那些诡谲的创作,喜笑颜开:“一旦经过了摄影师的额外处置,它们就被偷走了……从现实里偷走,再也做不成现实的映射了。我喜欢叫它‘琥珀时分’,想想我在某个时刻拍下照片,便是将那精心选择的时刻放入琥珀,囚禁它,而非杀死它。它变成了我的。到那时只需对这块琥珀里的内容稍作修改,它就再也回不到到原本的时空之中。因为我成为了主人,它被我创造、受我掌控,由我主宰。”
创造。主导。我的。我有了新的词语嗜好,它们像珠子一样在我思想的迷宫中穿行,我为之深深入迷。
前往伦敦的日期将近,我同校方以为年长的女教师谈过,因此会有马车在临行前晚送我往火车站。
当然,我只说是家里有事,没提伦敦。
我不可能说我一个女人要孤身去伦敦。
那日下了大雨,马车迟来。以示朴素,我只穿了身深灰羊毛长裙,帽子上插着一件银色枫叶状帽针,站在门廊里不由受冻。唯一配这件裙子的大衣被我忘在了阁楼里,我匆匆跑回去拿,却发现艾希莉还在那儿,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我一开门,正看见她满脸睡意地坐直起来,怀中正抱着我那件大衣。
我真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她还会自己偷偷跑到这儿来。
我把头发跑乱了,一缕碎发衔雨而落,冰在脖子上清凉清爽。有几秒钟,我们谁都没说话,她面孔上渐露羞赧之色:“我以为你早走了。”
“再过一会儿,等马车来了,我就真走了!”
我朝她伸出一只手,艾希莉慢吞吞站了起来,笨拙地将外套重新卷好,随后想到什么,赶快又将它抖开,想要盖在我肩上。我隐约听见她呢喃什么,但没听清:“嗯?”
她却不吭声,从后面抱着我的腰,好一会儿才放开:“我不想你走。其实,我也想去伦敦。”
我先吃了一惊,随后从那话语里识别出耳熟的犹豫语调,便明白它和其他惴惴不安的狂乱絮语一样,完全做不得真的。我放下心来,干脆顺着她的话下去:“那就穿好衣服,带上箱子,我给我们换成双人座票!”
“不行啊!”她果然退缩了:“这么突然,学校不会放行的。再说,我该以什么身份去,你有要怎么跟别人解释?”
“你可以说,你是我的助手。”
“助手!”
“怎么,难道现在你不算是我半个助手,我做的这些事情你一点也不明白?”
“那不是一回事……”艾希莉摇摇头,后退一步,端详着我,像个体贴的妻子一样替我调整帽针的角度。她的表情柔和而脆弱,我的笑容也逐渐消退了,烦躁涌上心头。我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
“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吗?关于摄影。对我们来讲,它代表什么?”
“死亡?” 她迟疑着。
“生活。”我说,心里忽然涌起的一股热流将烦闷一扫而空:“死亡是留给沉思的。但等我在伦敦创造一番事业、靠自己就能养活我们两个人,一切的生活不都尽我们俩自己支配吗?这次时间很紧,下次我走的时候,肯定提前寻个由头把你也接出去!这几天要是有人在学校里欺负你,心里面记住了,等我回来让我知道。我说这些你记住了吗?”
艾希莉没再说话,但是笑了,紧张地松开手,坐回了桌边,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又道:“每天都要想我!”
她自然应允。彼时我们如此天真,做这类应允也那么容易。我与她便在雨中的暗色下挥手告别,彼时仍不知道那是处起点。我与伦敦的故事的起点,却不是我想象的起点。它开启的是另一条道路,而到最后,我将懊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子笑 捉语法虫~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