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nn (琳)
——还是格温德琳·弗里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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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渐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摄影体系。第一张能令我满意的作品在初春落成,我在背面用墨水笔记好日期,以及照片的名字:
《朝露》。
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拍出来的一张,也仅此这一张。
画面正中是行走在黑暗细雨里的一群白衣少女,衣袂翩跹,人物肢体和背景线条相映成趣,但除了姿态格外高雅外似乎并无特别之处。可是倘若更细致地端详,人们就该纳罕了:为何雨幕落下,却没有一丝触及地面?
为何每一位相互欢笑扶持着的少女的脸——正脸、侧脸、哪怕只有一段薄薄的轮廓——都属于我一个人?
这不是魔法,更不是巫术。只是摄影。
只需要一些多重曝光的尝试,再辅以照片拼贴等切割技术,我便制造出幽灵般令人眼花缭乱的效果,一处完全由我所创造的、和现实无缝衔接的非现实空间。在这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刻,同一个人反复与同时出现,那是我。我在窥视着我。
我在窥视着一种极限,关于存在的无限性和奥妙。我想起我如何捧起我父亲的照片,于是一个声音提醒我:不要混淆照片和现实。
我想起我的许多名字,她们齐齐转身向我,面带微笑。
于是另一个声音问询:
谁在看我,我在看谁,谁是格温德琳?
奇诡的问题!谁能给出答案呢?我暗自发笑,署假名“格里格·菲”,将《朝露》投稿去伦敦的画廊。等待回复期间我又写信给了家里,母亲关心我何时回家,对我的“不务正业”之成果却毫无关心。
在她看来,我在女校待得时间够久了,现在该去多参加几次舞会,像其他我这个出身和年龄的淑女一样,好好物色一下未来的丈夫。
之前她提过几次,我都轻轻绕开话头。
所以现在她明白了,也失望了。
【琳,你胡闹够了就回来吧,连奥古斯塔都比你更叫我省心。说到你弟弟,我真希望他能更像你父亲!他做事还总那么青涩莽撞,时常逃学,不知去哪里。好在他聪明,学业优秀,我希望他能一切都好。你也要常为他祈祷。】
都是奥古斯塔。从小我拼尽全力,渴望成为令她骄傲挂心的女儿,但现在我不再勾勒,也不再希望。
我仍然想念父亲。他若还在,会为我高兴吗?
“多莉”其实早已随他去了。
“琳”有她自己的角色:不要胡闹,好好祈祷。
“莉内特”的话……
奥古斯塔自己也回了封信,对在伦敦读书的事只字未提,只说想我。他总这样,料定无论如何,只要在信里撒一撒娇,我全部的怨怼都会变成柔情,而我“莉内特”的那一面也确实除了爱他外,也的确一无所有。
正是这些被名字分裂的碎片组成我,面目模糊的格温德琳。
于是那个问题又回来了:哪一片才是真的?
我想要去伦敦的那个才是真格温德琳,不过谁知道呢。
艾默生,那个总病恹恹的、一本正经的孩子,我还跟他有来往。他总有些怪念头,大概跟他读的那些书有关,听说他正因此时常跟父亲不合。不过自从他那两个身体健康的弟弟出生后,家里待他也就随意多了。他对许多不合常理的念头举止很有兴致,有关我摄影这事竟也一直很鼓励,我甚至给他寄过一张习作。
得知我或许要去伦敦,他邀我到时同游被女王开放给大众的博览会。
我答应了。
从信里我另外得知一事,关于我很久没听过其消息的阿希礼。
他订婚了。
也恰好是同一天,艾希莉经过我的阁楼。
从之前那日起,这女孩在我视线里出现得愈发频繁。我知道她好奇我的秘密,像其他女学生一样。我不是不请人进来参观,每次都面带骄矜的微笑,看她们进屋后如何抱怨那些繁复材料如此地复杂难懂,或满怀天真请我为她们也摄一两张照。
我总是婉言相拒,心里想:她们也配?
不过“格温达”总要求我对她们笑脸相迎,至少做做样子。
我便如此行事。
至于艾希莉,我甚至未曾让她进来过。似乎有个念头常年萦绕在我心头:如果我一开始恨她,我就得一直恨她,不然简直像在承认是我犯了错。这念头根深蒂固,尤其是艾希莉那股死眉塌眼的劲儿一直没变过,天生长了那么一副模样,真让人不自觉地心里不喜欢。她总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待着,除了偶尔经过我这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上一会儿,可怜兮兮的。
我每次都当看不见她,这次也是。
她经过时我望着她虚飘飘的轮廓,只觉那像一张曝光失败的肖像照。
但然后我想:阿希礼……阿希礼,他要结婚了啊!
也就在那刻,我心里涌起阵不明不白的冲动。
我喊了她:
“艾希莉!你想进来吗?”
“我?”她停住了,有些吃惊道。
“就是你。”
“噢——”
她便上楼进来了。
其实我本就是心烦意乱,又随口一说,见她进来,也摆出面对其他女孩时的假笑假意。她自然也同她们一样地感激涕零,摘下帽子,小心翼翼地搁在门口的架子上。不过她有一点不同。艾希莉看房间周遭的摆设极其仔细,两手交握,显得谦卑而虔诚。
尽管从表情上看,她其实也不明白那些都是些什么器材。
她不言不语,我也就靠在门边,不远不近抱胸瞧着。
如此寻常的一瞬间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并不曾存在哪个时刻,让我觉得该仔细瞧瞧她,让我觉得她值得我这样做。然而这下仔细看定,我察觉她其实长得漂亮,眼睛里也有光彩。我的脚跟轻轻往地板上跺住,心里刹那间涌起另一种感觉,一种突如其来的羞耻。
羞耻之后,是一股无名之火在我胸中燃烧。
我感到震怒,却不知该朝谁发这股无名火。但艾希莉不是正站在这里吗?不正是她让我感到对她的排斥没有道理,让我无法自处吗?忽然我意识到,艾希莉不是“格温达”派的女孩儿,我完全可以自由地对待她,只要自己能从中获得快意。
归根到底,谁会对此置喙,或想保护她呢?
于是当艾希莉毫无防备看向我,我仍然面带微笑,言语里却涌起一丝怨毒。
我毫无预兆地问她: “你到底为什么回到这里来?”
或许是我刚刚太和善了,她一时没能明白。
我继续笑着问:“是不是人家也不想要你,你在哪里都一个样?”
这次她懂了。我看见艾希莉脸色变得惨白,随后慢慢涨红。我往门口让了一步,看她颤颤地朝我走了几步,一言不发夺门而出。
我对着她背影无声大笑起来。
多日以来,阿希礼的婚讯像一根荆棘缠在我心上,每想一次,它都将我狠狠勒紧一寸,艾希莉的痛苦反而给了我一丝喘息之机。我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心想就是这个道理。如果我一开始恨她,我就得一直恨她,不然简直像承认我犯了过错!但当我慢慢走回房间深处,看见她的风帽躺在衣架上时,那根无形的荆棘突然间勒得更紧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
后悔。
我将帽子抓在手里,从窗口看见艾希莉孤单的影子一路从窗口经过。
我举起帽子叫她:“艾希莉!”
她像只担惊受怕的动物一样回过头,两手按住鬓边,风把她一缕松动的额发吹了起来。
艾希莉慢慢走回门边停住,朝我伸出一只手。她没吭声,两手将我还给她的帽子抓得很紧,张着嘴唇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当她后退,我感到到柔软的帽带从手指间轻轻滑走,听见她呼吸时微风的颤抖,以及转身离去时的脚步声。
还有那根荆棘。
为什么她也会带来荆棘,在我心里?
到了夜晚,我们仍同睡一间。
那天回去之后,我隔着床铺和其他女孩儿观察艾希莉,见她一如既往郁郁寡欢。躺下时我再次看她,这次却发现她睁着眼睛,我们四目相接。艾希莉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脸上仍然是那副嘴唇微张、眼圈发红的表情,远远望着我。
她一句话也没说,别过脸去。我们很快各自睡下,一如往常。
可是那天晚上,我破天荒第一次梦见了她。
她站得很低很低,红着眼睛仰脸看我,一双瘦削而妩媚的软手臂朝我伸来。这梦不明不白,且其中有一丝很隐秘的暗示,让我警觉不安。第二日我试图忘了它好好上课,然而又不知怎么,或许又是艾希莉被排挤,我在课隙听见她躲在灌木后面的空地上,捂着脸在哭。艾希莉细细的脖子弯成一个细长白皙的勾形,像一个问号。她和她细长柔弱的肢体一同叩问着我。
那种我难以理解的感觉又回来了,灌木朝我摇晃着。
我慢慢走了下去,高高地提起裙摆,仿佛不愿被某些我不愿沾染之物纠缠,但又确确实实朝它们走去。每一步我都想停下,但每一步都继续往前,直到艾希莉松开手,吃惊地转头看向我。没有回头路了,她站在低地上,帽带在风中摇曳,与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梦到这个地步就戛然而止了。
现实里,我却被它驱使着最后迈出一步,这一下抓住了她的手。我慢慢将她往外拉去,艾希莉的手臂缠住了我,我只好也用另一只手去抓她,裙摆全都落在地上,遮住泥土、遮住脚。
我们像跳舞一样贴合在一起,直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回到大道。
这时另有几个女孩子经过来。她们看见我,都叽叽喳喳笑着问好。随即她们看见艾希莉,又都不吭声了。
艾希莉的手在我掌心抽动了一下。
我忽然笑着说:“哎哟,你们都不问杨小姐好吗?”
她们说了,但是面面相觑,心里肯定全在想,我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我甚至没问艾希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们在大道上没走多久就分道扬镳。然而明明我什么也没做,艾希莉又开始若有若无跟着我、朝我示好了。我更说不清自己对此是什么一种感觉,但那之后没过几天,又一次地,我望见她在和上回进来前一样的位置站着,像条被遗弃的小狗。
而我叫她,流程跟之前不欢而散的那回基本一模一样:
“艾希莉!你想进来吗?”
“我?”
“就是你。”
“噢——”
她看着比上次要拘谨,想来也是,毕竟谁知道我会突然说什么、做什么呢?
但人心易变啊!我心里想着她的名字:艾希莉。
艾希莉。
阿希礼。
阿希礼……到秋天就要结婚了……
荆棘收住我的喉咙,也收住我的心。但就在那一刻,我灵光一现,在痛苦中理解了我的怒火究竟从何而来:不错,是羞耻。我总在心里暗自觉得,以我格温德琳·弗里曼的身份和才貌,倘若想放下身段去跟艾希莉这样出身的姑娘交好、甚至欣赏于她,只能是出于被阿希礼放弃后的痴心和自怜。我承受不了这样的自我羞辱。
但真是这样吗?
我猛然转身望着艾希莉。
她一只手握住木架子上的涡卷形和菱形装饰,淡蓝的脉管在皮肤下游动,忽然间一股血从那里直直地流进我的头脑里。不是阿希礼不要我,我想,是我不要他。
不是我因为阿希礼而频频注意艾希莉,是我早就注意到了艾希莉,却从哪狭隘的心室里赶不走他,他才是我的自怜羞愤之源!那股血在我胸中烧得烫红,几欲喷薄而出。
我的双手近乎颤抖起来,情不自禁朝艾希莉问道:
“你愿意让我给你照张相吗?”
她愣住了,但没异议。我请她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动,然后在桌面上随手一抓,拿过一只相框。艾希莉的目光追随着我一举一动,我回身蹲下在她腿边,从这角度,仿佛能数清她潮湿睫毛低垂的阴影。有一种奇特的氛围环绕我们弥漫。
我感觉到了。
我觉得她也感觉到了。
我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中却慢慢将相框抬起,庄严而热烈地吻了它的边缘,再将它递过去。艾希莉像是傻了,表情愣愣的,但她随即做了和我一样的事,嘴唇就印在我的还未消去的唇印上。我大笑着伸出手,将它拿了回去,放在一边。
艾希莉苍白的双颊蓦地腾地一阵绯红。
我为她摄了影。不是和《朝露》一样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只是她坐在那里,我为她拍摄一张漫长的单人坐像照。但我从没给其他女孩摄过影。
当一切结束,艾希莉说:“我该走了。”
说是这样说,她手里抓握着相框,还坐着一动不动。我从相机后起身,摘掉护具走到她后面,从她的方向望着摄像机。梦中的梦幻感觉又回来了,似乎为躲藏它,我两手攥在她椅子两边,闭眼将下巴贴在椅背上。
可我分明感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动着。
就像我的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