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wenda (格温达)
——仍然是格温德琳·弗里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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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家去学校已是板上钉钉,奥古斯塔不乐意。年轻的弗里曼勋爵大发脾气,弄得不少佣人都胆战心惊。他求我别走,我说连母亲都没说什么,我走不走,对你来讲有什么区别呢?就算我在家里,你也不是得去学校吗!
他伤心地坐在沙发一端,头发埋在了我的膝盖上。
全家都爱奥古斯塔,但他最依恋的是我,我总忘记他也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
“你还会回家吧,莉内特?”他问。我点头了。
跟阿希礼结婚是没指望了,除了家,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马车将我送去学校,我不要人跟着我,自己坐在车厢里面,望着窗外。尼恩斐地处荒僻的山谷,但学校在郡里,因此越走越开阔繁华。暮色渐浓,我小睡片刻,直到外面灯光亮起,有人打开门核对我名字,车夫替我卸下行李。
“真是好几个大箱子呢,弗里曼小姐!” 核实姓名的女人诧异道。
共有三箱。一箱季节衣物,一箱生活用品,至于第三箱……
“轻点放着!”我说。
那里面是被仔细包好的银版摄像机,拆成零件的辅助工具,盘子,银和汞水的配料,全是我从父亲遗物里整合而来。
那女人不明所以,只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学生们都睡下了,我被暂且安排在别处过夜,和我一同抵达的还有另一女孩,在我之前片刻到,已经睡着了。我们各占一张床。第二天一早箱子就被安顿妥当,有人领我们到花园,这是女校的学生们课间休息的地方。几个和我年龄相仿,十五、六岁的姑娘欢迎了我。
和我同样新来的姑娘瘦削娇小,说道:“我叫艾希莉·杨。【1】”
我吃惊地看着她,随后迅速移开了目光。
我甚至想要当场走开,但忍住了。
晨间活动很快结束,我的女校生活才真正开始。
在这里我又多了个名字。那些女学生叫我“格温达”,说这更亲切。亲切吗?像在家里时一样,我习惯于记住属于我的不同名字,然后勾勒它们各自应该表现出的模样。“格温达”自然是在学校里处处如鱼得水的出挑女孩儿。我爱干净、做事精细,缝纫、烹饪、钢琴和绘画也样样出色,进行教义问答和背诵《马太福音》尤其在行。
“压伤的芦苇,祂不折断;将残的灯火,祂不熄灭;祂将用真相带来公义。【2】”我音调优美、言语流利,女教师连连点头。
许多女学生追捧我。只有艾希莉不在其中,她性格孤僻,远远离着我们,并不融入群体。
我听说她父母亲都早死了,她在伯父家寄人篱下,又被送到这里。她们说她有一种混合了植物和鼠类的特质:安静幽暗,逆来顺受。艾希莉床位正在我的旁边,正如第一天到这里时,她在黑暗里睡在房间另一头。
睡前我偶尔坐在床上观察最后她,见她低着头,头发散开,姿态文静朴实,一点也不像其他女孩描绘的模样,更不像……不像阿希礼。
可她让我想起阿希礼,我对她的厌恶便由此滋生。而想到阿希礼,想到离别那天他目光的躲闪,以及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将一无所知地取代我原本应得的位置,我的内心就不由得痛苦,甚至更甚于父亲离去的痛苦。
然而他又不曾明说过爱我,也不曾许下任何承诺,我能够怪谁呢?
比起失恋的落寞,那更像种近似屈辱的心境:
他竟敢不要跟我结婚!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睡下,没再分给艾希莉一点目光。
*****
我在女子学校待了两年。我本是怀着一种刻意苦修的心境来上学的,期望这样能让我少想些其他事,但我的待遇和其他学生终究不同。有一间阁楼属于我,每天下课后,我有一段自由时间在里面消磨,那是学校允许我摆弄摄影器材的时候。
我已经开始做自己的摄影了,但没什么章法,仅仅按照父亲生前留下的笔记备好材料,又望着新完成的一张银版摄影。
那照片对着窗户,外面几个鬼魂一样的小小人影,尽是些学校里的女学生。
但拍她们能有什么用?
我满心迷茫,想着父亲。我再也拍不出有他的照片了。
光线昏昏的。房间里挂着两张画,都是我画的,对光影的掌控力令教师们赞叹不已。“弗里曼小姐,真是了不起的成就!”我的美术教师说,“你未来的丈夫会为此骄傲的,再加上你的美德,谁也不会比你更像个家庭天使【3】。”
的确,丈夫在外经受考验和风险,回到家中,妻子则会在炉火边经营他们的美德之家,净化他,稳固家庭的和谐和幸福。这是我们的信条,也是一切学习的目标。但当眼前随即浮现起那张魂牵梦绕的忧郁面孔,我只能感到愈发的低落:今时今日,我已不知道这目标对我还有何意义。
可这相机、这些器材、制造这些照片,对当下的我来讲难道不也是毫无意义?
但我还在摄影,甚至设法搞到一套棉胶湿版摄影设备,取代了父亲的银版照相机。我把不再用的相机运送回家,大方地送给贝蒂,邀她一同研究这项技艺。她诚惶诚恐,但那姑娘并不聪明,因此这事到现在看来也毫无进度。
她倒是能拍,只因掌握了基础流程,再按下按键,无需技巧和卓越的艺术才能,人人都可以是摄影家。
万物现成在那里,重要的不是它们,而是拿相机的人。
我选中贝蒂,恰恰好奇鬼魂找上她究竟为何种缘由,以及她制作出的银版小像能说出什么。然而今早她给我来信,最后一段令人失望地写着:
【小姐,现在家里一切都好。我照您之前所教的,也尝试做了几张相片,但看来都不好。
我拍了树,但看不出它比真的树好在什么地方;我羞愧于底片昂贵,上面的内容却一文不值。】
她甚至不敢把带图的内容寄给我看,看来确实什么也没有。
我把信件折起来,准备在下一次想到她的时候再回信。下楼时我的长发盘好在遮阳帽里,忽然一阵风吹来,本就不甚紧实的束带脱落,帽子随风轻轻飘向山坡。我额前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赶快奔跑起来,但有人先我一步,将那帽子捡起来了。
当她转过身,我看见那是艾希莉·杨。
艾希莉。
她跟我一同入校,然而没半年就被接走,上月才回来,据说是有人想聘她去做女教师,但因她性格沉闷,亦或是因为别的,人家又不想要她了。她在家里向来没什么位置,转来转去,又给退回了学校来。我也不知这传言有几分真。
此时她走到我面前,帽带从瘦削的下巴两侧垂下:“弗里曼小姐。”
“杨小姐。”我礼貌回应。
她走前我不曾正眼看过她,她回来之后,我虽仍不和她走近,但也仍难以克制住不去观察她。愤怒时我想象她是阿希礼·海因斯,平复下来后,她又变回了一个平平无常、不值得爱也不值得恨的普通女孩儿。归根结底,她做错过什么呢?不过今天我直视她,倒发现和我想象不同。艾希莉椭圆形的脸蛋儿上,那双胆怯的眼睛其实很明亮。
她迎着阳光直视着我。
我则避开了她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1】Ashley是中性名,阿希礼和艾希莉都叫Ashley。
【2】“压伤的芦苇,祂不折断;将残的灯火,祂不熄灭;祂将用真相带来公义(A bruised reed will he not break, and a dimly burning wick will he not quench: he will bring forth justice in truth)。 ”——《马太福音十二:20》
【3】家庭天使(Angel in the Family),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完美女性(主要为妻子)形象,其内涵包括优雅、服从、纯洁、持家等,通过安居在家中营造温馨的家庭氛围,洗去丈夫外出时受到的道德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