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天朦胧亮,王银蛾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后,回屋坐下,研墨开始写道歉信。
习案是屋里原有的东西,想来是当初梁月庭一齐准备的,如今倒便宜她了。对面是矮小的竹格子漏窗,晨间凉风关进来,吹得心脾清爽。
她摊开纸,把腹中组织好的言语寄托笔尖。昨日把沈微经给气走了,着实是她的不对,不论微经接受与否,她总该道个歉。
廖廖数语落于纸上,未几,听得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她便搁下笔,出门,穿过院子,朝门外唤道:“门外何人?”
对方轻声答道:“是我。”
一阵熟悉的音色飞进来,王银蛾松了一口气,把门栓抽出,迎他进院。
“梁月庭,这么大早过来,你不怕没人给你开门。”王银蛾说着,要往屋里走。
梁月庭几步跟上,一身白衫润了些水汽,乌黑的鬓发也微微湿润。
一进屋,王银蛾直走到衣柜前,找出一块干净的白布丢给他:“擦擦吧。”
然后又坐到案几后面,继续写信。
梁月庭在门口徘徊一阵,又捡起他那薄弱不堪的礼数,退到走廊上,走到窗前,轻敲了敲。
王银蛾抬眼道:“你不能自己进来开窗?”
“我昨儿进你屋,回去后,秦大娘没问你吧?”
王银蛾听闻,嗤地一笑,把窗户打开:“你还好意思打趣我,昨晚我一个人活像个牢中鬼,被人审问呢!”
他一阵忍笑。
突然,止住笑,他指着王银蛾下眼皮问道:“咦,你昨晚没睡好,怎么眼下这么青黑?”
王银蛾打马虎道:“自然,蚊子钻进蚊帐里头,一夜没睡好。”
梁月庭点点头,无意间目光落到纸上,道:“你早上在写什么?”
“道歉信。”
“是给沈微经的吧。”
“对啊,我昨天着急见你,把人撇到棋室先走了。”
梁月庭沉默一瞬,坐到外面窗沿上,闭目养神。
王银蛾不解扫他,却听他道:“你先写信,等写完了,我帮你送过去。然后你和我走一趟。”
“去哪儿?”
“你去了就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说了这句,就不愿再开口。
王银蛾对他的臭脾气深有感触,便低头继续写信。写完信,交给他,梁月庭低头扫视,笑了下。
“你笑什么?”
不答,反倒捏出个术法,一只白纸鹤凭空出现,吞了信飞走了。
“小鹤?”王银蛾眼神一亮。
“不是。小鹤是专差送信的,这是随意捏的一只。”
她哦一声,转眸笑道:“梁月庭,你好厉害。要是能教我捏会法术的纸鹤就好了——”
闻言,他微微一笑,伸手摸摸王银蛾的头顶,语气却是不容置疑:“这事你不要想了——”
宽大的袍袖兜头而落,遮挡了面容,王银蛾眼里飞快闪过一丝阴霾。
他总是这样,究竟要她做到何种程度,他才肯教导她仙法。要是久未所得,她也只能转谋他法了。
忽然,梁月庭收回手,王银蛾迅速恢复如常的情绪,但那丝低落却显然易见。
梁月庭看她半响,忽叹一声,神情抱歉道:“我无法教授你仙法,无论于仙门,还是于你,都不能这样。”
“我知道啊,你说过我这辈子没有修仙的资质。”
“虽然我不能教导你仙法,但是我有许多东西要给你。”说着,他急切地摸向腰间,突然神色一变,“怎么不见了?”
“是找储物袋吗?”王银蛾突然出声,在他惊讶的眼神里,转身拿出一只绣着如意云纹的墨绿色锦囊。
“昨天掉在吊床那儿附近,我捡到了。”
她神色淡然,丝毫不觉心虚。
“喏,还给你。”
梁月庭翻窗跳进屋里,把储物袋重新放进她手里,笑道:“这是我本来要送你的。”
王银蛾面上一愣:“你要送我?”
“嗯。你打开看看,我早把乾坤袋的主人改成了。”
听后,王银蛾一脸的古怪别扭。
储物袋专名叫乾坤袋,而且还有主人,这事她还是第一次知道。
她以为就是像梁月庭那样,随手一掏就掏出东西了,并且还亲自实验了一番,果然如此。
不想,竟是梁月庭把名字改成她了。
她一时心头复杂难言。
本以为梁月庭不愿意教她仙法,自己就想办法偷师,所以偷拿了他的乾坤袋,结果人家说本来要送给她。
王银蛾腹诽,她这张老脸往哪里搁?现在她屋里还藏着一本符箓经。
但现在她可不能表现出来,于是摇摇头:“谁知道你乾坤袋里有什么东西,要是自己忘记了,少了某件东西,可不就怀疑到我头上?我不干!”
“不会,你打开便是。”
王银蛾犹豫片刻,还是照做。
“里面的东西全是你的。此外有些古书,我暂时放在你那儿,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拿来读。”
王银蛾转了转眼珠子,想不通他这话的用意。
她打开一瞧,里面满满当当的是黄金白银,还有各种瓶瓶罐罐,仙草什么的。
梁月庭解释道:“我想,在人间最需要的是金银钱财,你不日要去曲塘县为官,该多备些钱。”
“那些瓶瓶罐罐里是一些美容养颜和治伤的丹药,不过怎么用,还得你先学了这本医书。”
“嗯嗯。”王银蛾随意地点点头,收下那本厚重的医书,只是眼珠子都要钉在那些金银上面。
梁月庭见她一副财迷的模样,赶紧把储物袋收了。
王银蛾不悦道:“让我多看两眼会怎样,你不是说这些都是我的了吗?”
梁月庭道:“钱是你的,但我总不能让你拿着钱出去作恶,这些钱等你成为好人后才能全部给你。”
“什么?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馅饼!”王银蛾腾地起身,快步走到一边,“我道你如此大方,却原来要出这样苛刻的条件,让我看的到吃不到!可恶,可恶极了!”
梁月庭亦跟着起身:“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当个好人。”
王银蛾嗤地一笑,说道:“我难道还不够好人?纵然我以前害过人,可那些人是活该,他们不害我又怎会被我害!倘若这就是坏,那我生生世世也要做个坏蛋!”
“你的这些钱我是无福消受了!”王银蛾越说越气,本有七分气,现在成了十二分。
她怒而拂袖,朝门外走。
梁月庭追出来。
两人的争吵闹醒了院子里的鸡鸭,咯咯嘎嘎叫着,似在嘲笑她。
“你不是一直想修仙?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这是基本的修仙之道。”
“是,我是想当神仙。可我是为了什么想当神仙?”王银蛾深吸一口冷气,感觉头脑清醒了很多,语气也变得平静。
“我可不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当个大好人,因此想做神仙。”
“还有,你怎么确定,当神仙就一定要拥有慈悲仁爱,就不可以有冷酷残忍?”
“梁月庭,你说你是游侠。你敢对我说实话吗?你究竟是哪门哪派的游侠?”突然,她停下步子,深深地望向梁月庭,双瞳里现出一丝丝蛊惑的光芒。
空气一阵静默。
王银蛾反退为进,步步紧逼。
直到梁月庭被她逼至门墙上,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他脸色苍白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和你的师姐师弟,与我认识的其他游侠都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王银蛾垂眼道:“你可以反驳。”
“你会信吗?”
“我不信。”
梁月庭苦笑了下,说道:“所以你一直想找我修炼仙法,是因为你知道我的身份。”
“因为我抓不住你,我随时可以成为被抛下的那个人。”
“为何突然对我说实话?”梁月庭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从那双浅茶歇色的眼瞳里,王银蛾看见自己隐含得意的面孔,和眼底深处的讥诮。
她说:“因为我希望你看清我的真实面目。”
“我会离开。终究有那么一天,我会离开你。”
料不及他说这种话,王银蛾反应不过来,面色愕然地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她低头呢喃:“我就该知道,没有人喜欢我这样的人。”
说罢,王银蛾猛地转身,背对着他,手指向门口:“你走吧!”
梁月庭起身朝院门外走。走到出口那儿,他轻声道:“我会走,并不是因为你本身。”
“俞淞——”这时,秦母压低的声音喊道。
一道身影飞速穿过院子。
“我憋不住了,要尿尿!”俞淞头也不回,身后似有猛兽追赶。
王银蛾嗤地轻笑声。
梁月庭走后,她也一个人推门走了。
空荡荡的大街上,她如一缕孤魂飘荡。冷风湿意拂上面颊,她眨了眨眼,挥去眼底的泪水。自始自终,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她想不通,如果她真是罪恶难解,何必要她入这人间,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鬼不好吗?反正做了人,她也不会当好人。
也许她就该再装一段时间,等她利用得差不多后再摊牌。
像梁月庭那样生来干干净净、高高在上的人多可恨!
“王姑娘。”
突然,头顶上空响起一道熟悉的少年音。王银蛾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不觉间走到了红楼附近。
一抬头,迎上陆邢台的盈盈笑脸。他穿着紫纱绸袍,伏在栏杆上,手里摇着柄泥金折扇。
这附近都是妓院,早上闭门不开。陆邢台为何出现在这里,还悠闲喝着茶?
呵,晦气——
似乎看出她的想法,陆邢台笑道:“王姑娘莫要乱想在下,这是清倌,是我下属的产业。”
王银蛾垂下眼,冷漠地颔首。鬼才信你!
“姑娘看起来很伤心,要不和我说说吧。在下也能排忧解难——”
“何况,日后你去曲塘县任职,也算是我的同僚了。万一心情不好,处理事务出了纰漏,倒不好办。”
王银蛾紧了紧袖中的拳头,点头道是。下一瞬,清倌的门被人打开了,两个小厮将她迎进去。
甫一踏进昏暗的大堂,一股冷幽的糜艳花香氤氲而来,她下意识回身,两扇漆红大门缓缓合上,门外的阳光被双门挤压而变成一股涓细的水流,渐渐地消失在黑暗的狭缝里,大概是渗透进木板门里去了。
“姑娘,请。”一位小厮提醒她。
旋上楼梯,王银蛾走到二楼向陆邢台行礼。
“坐,别客气。”他看上去心情甚好,摆手叫小厮去端茶倒水。
“我先要恭喜你一声 。”他声音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看起来,不大高兴。何事让你这般忧心?何不说来听听,没准我能替个建议。”
王银蛾心想,给她提建议,她看是馊主意吧。不过,既然人已来了,而且他又是日后的顶头上司,还是不要折了他的面子。
于是道:“和家里人吵了几句。”
闻言,陆邢台露出些奇特的神情,他说:“我从未和姐姐她们吵过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帮你。”
“陆公子有心劝解我,已是我的福气。”
这时,小厮端来热茶和点心。
陆邢台笑了下,说:“大早上的,肚子有些饿,一齐吃吧。”
“多谢。”她一颔首。
用食间隙,陆邢台道:“过两日,我要举办生辰,王姑娘你可要来啊。”
“我能不能把生辰礼送到侯府,人就不必去了吧。”
“为何?你是我的好友,当然要来,我还要给你下帖子呢!”
王银蛾轻呷一口茶水,却道:“侯府里去的都是达官贵族、皇亲国戚,我一个平民跑去凑热闹做什么。再说,我也不是要免了你的生辰礼物——”
话音刚落,听陆邢台轻笑一声:“就是因为那儿都是达官贵族,你去了,多认识一些人也好。”
“我这人无权无势,攀交他们,他们也不见得搭理我这个乡巴佬。”
“你是我连城侯的好友,难道也不够面子吗?”
王银蛾心下猛跳,手指握紧茶杯,杯里的水一阵晃动。再抬眼看向陆邢台,发现他正笑眯眯地吃着一块花饼。
看来她是不去也得去了。
她只得问:“不知小侯爷何时举办宴席,我得早点准备侯爷的生辰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