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银蛾与陆邢台周旋应付之时,另一厢,小院里,梁月庭靠着墙壁出神许久。
临走前王银蛾那极度失望和冷漠的眼神,让他一阵心悸。
他闭上眼,缓了缓激荡的情绪,再睁开眼,发现俞淞站在他面前。个子又矮又瘦,但是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你想说什么?”梁月庭厌倦地开口。
俞淞说道:“你知道,我是银蛾姐姐从路上捡回来的乞丐。”
他眨了眨眼,不可置否。
“我不想当劝说人。可是,我觉得你误会她了。”俞淞边回忆边说道,“我跟你讲过,银蛾姐姐为什么救我还有怎么救我的故事吧。那你想听听我被救之前的故事吗?”
梁月庭抿紧唇,尽管不想听,却依旧好脾气地答应。
“我爹娘死的早,那时候我大概九岁多,没有饭吃,然后就经常偷隔壁独居老妪的饭吃。那个老妪也很穷,她的儿子要么嫖要么赌,总之对老妪也不好,非打即骂。老妪靠编织竹篮子卖点钱为生。我每次偷吃了她的饭都以为没被发现,后来才知道,老妪早就知道了。”
“后来,她二儿子欠了大笔赌债,回来逼老妪拿钱给他,不给就要打死她。”
“我、我躲在竹筐后面,眼睁睁看着那个老妪被打得吐血,脑子里突然想起老妪给我饭吃,就冲出去,拿了把刀砍了那个人——”
说着,俞淞的身体逐渐发抖,吐字也开始发颤,“她儿子死了,被我杀了,但是老妪也已经要死了。我怕坐牢,就偷走了老妪的私房钱,把老妪的尸体埋在城外,连香纸都没有烧过。”
俞淞哽咽完,又说道:“这只是我十几年人生中的一件事。我还做过其他伤天害理的事,我为了不被人贩子打死,就把别人家的小孩骗走了。等我好不容易逃出去后,想再把当初被我骗走的小孩子找回来,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后来,我做了乞丐,被人欺辱殴打的时候,我就在想是我做了太多的坏事,才会遇到这些报应吧。”
“可是银蛾姐姐救了我,她和别人一样嫌弃我,可会带我看大夫、给我热饭吃却是真心的。别的可怜我的人不会这样。”
“在医馆里,她也根本没打算再管我,是我要跟着她走的!我知道我要是再回到街上,一定又会变成脏兮兮的被人拳打脚踢还嫌弃脏的乞丐!”
“梁大哥,我不知道你们谈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银蛾姐姐以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世上不是非黑即白,像梁大哥这种干干净净的人少之又少。这世上问心无愧、从未做过害人之事的人又有多少呢?能够凭借一个人的过去而全盘否定这个人吗?”
“如果银蛾姐姐真的很坏很坏,那请你早日离开她。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好她,我会给她收拾烂摊子,会替她做好人好事为她祈福!”
俞淞的眼神很亮,和早晨的太阳一样热烈清澈。
这让梁月庭心里生出一些羞愧和自责,脑海里一半是神圣不可冒犯的天规教条,一半是如麻乱缕的汹涌情绪,它们互相碰撞攻击,就像最坚固的盾牌和最尖锐的矛枪一样,彼此不相退让,又无法将对方攻破降伏。
突然,他握紧拳头,起身朝某个方向快走。
“我知道了。”他如是说,走得很急切。
想必这就是师父派他下凡的真实用意,入人间品尝七情六欲之苦,历经百千种磨难后方能证明大道所在。
他夹在两种对立的情绪之间,犹如溺水之人,扑腾、浮沉。
而唯一能救他的方法只有找到王银蛾,向她说清楚。向她说什么?他不知道,但几乎直觉地认为,如果再不找到她,也许以后会后悔一生。
行走间掠起一阵清风,吹得袍袖鼓动,他忽然回首,望着那方小小的院子,思绪飘飞到那个秋日桂花浓密的下午,浅笑盈盈的女子向他诉说着什么。
当时他未曾认真倾听,后来阴云蔽空的那天,她穿着一袭粉红嫁衣躲在桂花树后面,想来是要找他求救,可惜他没有向她伸出手。
但是她后来又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俞淞说的对,他这个人自大、自负,因为自己生来幸运,所以轻易地对别人的痛苦麻木加以指责。
真是可笑!可耻!
如果她真的不要他了——
他突然仰头,闭着眼睛,感受到一阵微热的阳光倾洒在身上。都这个点了,她人到底去了哪里?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不然家里人要担心。”
陆邢台略一颔首,抬起折扇道:“请吧。我也要回府炼丹去了。”
出了红楼,王银蛾独自漫步在长街上。
看着路旁一排排冒着白色蒸气的包子馒头摊、肉汤摊、豆浆杂粮饼摊,身着布衣钗裙的、穿短衣小冠的、穿花衣戴花帽的来来往往,她忽然打了个寒战,从内到外渗出冷意。
明明外面是晴天,却还是这么冷,真不让人活下去。
逐渐热闹的早市入口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白衣似雪,腰悬长剑。
王银蛾微愣了下,转开头,打算避开他。
可是下一秒,他就出现在她面前。王银蛾看了一圈,发现周围的人都没注意到这个异常。
梁月庭注视着她,声音诚恳,似是在和她道歉。
“我不该指责你,把想法强加在你头上。抱歉。”
王银蛾勾起一丝冷笑,正想要反讥他几句,又及时止住。
她倒是真想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有什么错?你只不过是想要天下人变成圣父圣母!
如果天下人都是圣父圣母,哪里又会有人间疾苦——
她要冷静,成大事者必先谋之。于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继续往回走。
刚走没几步,发现人跟在后面,王银蛾没好气道:“梁月庭,你很闲,就没有自己的事可做?”
“可你在生气。解铃仍需系铃人,我惹你生气了,自然也要让你消气。”
她笑了笑:“我没生气。”
“可你看起来想吃人。”他飞快地说完,又一本正经地闭上嘴,神情懊恼。
“幼稚!”王银蛾留下一句,快步走远了。
直到回到家里,梁月庭还跟着她,怎么都甩不开,这让王银蛾颇为无语。
“我原谅你了。好不好?”
梁月庭盯着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不肯挪走。
院子里乘凉的几人默默看戏。早上这两人不知道吵了什么架,吵得厉害又吓人。
王金银心想,他这个做哥哥的当然要劝一劝,但谁想让俞淞那小子捷促先登了,只好静待观察。
这会儿呢,梁月庭像条黏皮狗似的跟在自家妹妹后面,搞得可怜又好笑!
她妹妹是个什么性子,他做哥哥的多少还是了解一点。总归记仇的很,惹到她不脱层皮是不会和解的。到底要不要帮梁月庭呢?算了,毕竟是他有错在先。
王银蛾对俞淞喊道:“帮我买绿豆汤去。”
秦母站出来道:“你自己不能去?整天指使俞淞做事,不怕闲得慌——”
“哇,娘亲,你现在有了小的就偏心小的,到底这个家里还有我的地位吗?”
本来早上被梁月庭一搅和,心情不太平稳,现在秦母一句话又把她惹火了。
她气上心头,忿忿地撸起袖子朝外走:“行,我自己去!”
等她去了曲塘县,就再也不要回来!哼,眼不见为净!
正要冲出院门,俞淞飞速地跑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腕:“银蛾姐姐,我去!”
“不用,练你的字去吧!”
王银蛾看着这个夺走她娘亲宠爱的“罪魁祸首”,心里就是一阵懊悔,当初为何要引狼入室!
“我和你去。”
梁月庭不知何时走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将人扯出了门外。
王银蛾奋力抗争,结果被对方一点,身体就不能动弹了。
“抱歉。”梁月庭仍是一副淡然君子的模样。
他的语气甚是翩翩有礼,然而手却流氓行径,把她抱进怀里后腾空飞向半空,丝毫不避讳旁人。
王银蛾一口气没上来,又憋了回去。她有点恐高。
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闹市,王银蛾幽幽开口:“我是真的要喝绿豆汤。”
去火气。
梁月庭嗯了声,侧头看她一眼:“我带你去吃更好喝的绿豆汤。”
半个时辰后,荒郊野外,孤店老妪绿豆汤。
王银蛾环视四周茂密的松林,一条孤零零的官道经过所在的茶水摊子。
两碗温热的绿豆汤被端上来,梁月庭付了钱,老妪慈祥地笑笑退入门帘后面。
“我上次赶路经过这里,吃过一回,汤色浓郁清香,绿豆熬得又糯又甜。”
王银蛾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这么偏僻的地儿,她一个老人家开店会不会不太安全?”
“我虽然坏了点,但不至于把我弄到这么个地方来吧。”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带你吃绿豆汤。”梁月庭自己先吃了一口,微眯眼,跟只猫儿似的,看起来很享受。
“哪里不能喝绿豆汤?”她嘟囔一句,狐疑地舀起一口送进嘴里。
这话教梁月庭听去了,他道:“但是有正宗和不正宗的区别。怎么样好吃吧?”
王银蛾点点头:“要是冰的就好了。”
“吃冰的对身体不好。”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还是伸出手打出一道法术。
王银蛾感觉到碗壁一阵温凉,眼神一亮,再吃一口时,果然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好吃。
梁月庭见此,摇摇头:“吃完了,我帮你排出寒气。”
什么意思?难道他想在荒郊野外奸尸灭口——
她狐疑地抬头,却见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正经模样。
“那不然,寒气留在肚子里,你下次癸水来时不痛吗?”
“不准说了!”这种事情说出来多丢人啊——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上次你给我写信,还问我有没有止痛的药草呢。”说话的功夫,梁月庭已吃完了,拿帕子擦干净了嘴角。
王银蛾犹犹豫豫,张口问道:“你那个排寒气怎么个排法?”
“利用人体内的经脉,用法力疏导气血。你天生气血不通,平时要多注意,少吃生冷食……”
这一瞬间,他似乎又恢复成在书堂里教导学生的夫子。那眼里的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满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