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祭祀活动举办得如火如燎,人来人往。王银蛾逛得累了,往人家石阶上一坐,捶着两条小腿。
梁月庭也跟着坐下,坐在她身旁隔着半臂远。
看她娇颜疲懒,有一搭没一搭地捶打小腿,便道:“我来吧。”
话一出口,王银蛾瞪他一眼反道:“你来,你来,隔日就传遍你呀是个流氓!”
他轻咳了下:“在下的意思是用法术。”
说完,耳朵兀自红透了。
叫你多嘴!他暗恼。
王银蛾盯着那红□□滴的耳垂,想到了五六月分熟透的石榴,唇角上勾了下,也不知道信没信。
来来往往的人群经过这里,总要忍不住停下,往这两人身上瞟两眼。漂亮的东西总是格外引人注目。
看来人长的太出挑也不见得没坏处,走到哪儿被人盯着看,天长地久,她也耐不住脸上发红。虽说这些人多是盯着梁月庭看,但她也受不住自己当个陪衬的绿叶。
女的,男的都盯着他看,这是什么世道?
还有没有天理!
王银蛾气得脸帮子一鼓一鼓,像进食的松鼠,嫉妒从她眼里呼之欲出。
梁月不禁莞尔。
王银蛾眼神一晃,心道这美色实在误人,转头去瞪路过的行人。
“我休息好了,走吧。”她起身,伸手去理裙摆。
啪嗒!一不小心,她的流苏簪花掉进石缝里头。
正要去捡,变故突生,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惊雷在不远处炸开。紧随着野兽暴怒的低吼声低低传来。
人群骚乱,大伙本来是高高兴兴来参加祭祀活动,不想遇见妖物作乱,一个个慌张逃跑,嘴里边叫道:“妖怪吃人了!”
热闹的街市转眼变作一只热锅,你我他都是油锅里的蚂蚁,推搡、乱窜,踩踏无数。
幸亏王银蛾早有预料,找了个偏僻的地儿蹲着,没受太大波及。
肩膀突然被人捉住,梁月庭把被她甩掉的流苏簪花重新插回发髻,眼里流转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他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
可眼下不是时候,梁月庭眨了眨眼,温和地笑了下,嘱咐:“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簪子别忘了。”
“记着别往人群里跑!”
“我去去就回!”
梁月庭转身要走,王银蛾突然拉住他的手指,松了开:“你自己小心。”
梁月庭顿了下,没回头。
王银蛾看着他背影掠远,神色冷漠。
当梁月庭赶到事发地时,那妖怪突然尖啸一声,转身遁走了。
梁月庭幻化成影急追去。
这里的骚乱很快传入县令的的耳朵,官兵们匆匆赶来,却只得到妖怪逃走的消息。不得已,一场热闹的祭祀典礼被迫终止,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官兵们往来巡逻搜查。
树叶落了一片又一片,王银蛾在檐下坐着直望院门,心中总有些慌张。
这都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还不见梁月庭回来,不会出了意外吧?
院棚里的鸡鸭咕咕嘎嘎地叫,更惹她心头烦躁。
突然,砰地一声,院门被人大力推开。
她先是眼神一亮,刷地直起身,可下一秒看清来人是哥哥,脸色又怏了下去。
王金银懒得和她计较,忙道:“爹娘呢?秀秀呢?你们还好吧。”
王银蛾忧心忡忡地望向院门外,却是摇头:“大家都没事,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正要说这个呢!”
“官兵抓住了妖怪!可是——”王金银面露犹豫。
她催促道:“可是什么?”
“唉,县令大人的兵抓住了一只狐妖,可是狐妖是梁夫子!”
王银蛾猛然睁大眼,显得有些滑稽:“你、你说什么?梁月庭是——”
“现在城里都传言,梁月庭是罪魁祸首,故意来卷烟城作害的!”
“他是狐妖?”王银蛾怒极反笑,别开头,深呼吸道,“他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别去,那些村民正在气头上,都很疯狂——”
王金银想拉住她,叫她别去自找麻烦,但为时已晚,王银蛾已径自甩脱他的手臂直冲向院门。
风呼呼擦脸而过,王银蛾心想,凡人怎会抓得住梁月庭,除非他自愿回来。人要么被关进监牢,要么被抓到集市示众。
难道他真的以为凭着一张嘴能洗刷身上的冤屈?
或是觉得曾有功于这方百姓,他们也许会看在曾经的情义上听他解释?
荒谬!被人抓住了变身的现行,他就算有人担保作证,也难以脱罪!
王银蛾突然笑出声,先是压抑着到后来放肆大笑,笑得她眼泪冒出来,两条腿直发软。身子往墙上一靠,顺着冰凉的石墙滑下去。洒落的头发遮住她面容,她忽然不出声了。
“银蛾姐姐,你坐在地上干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墙头传来。
王银蛾猛然抬首,却见是许久不见的滚滚,他正横跨在墙头,正用一副天真无邪的眼神望向她。
“梁夫子被人当成妖怪抓起来了。”
滚滚立时睁圆了眼:“什么?梁夫子就算是妖,也是只好妖,为什么要把他抓起来!”
“不过,银蛾姐姐你为什么要笑?”滚滚又问一遍。他在墙头见她一路边走边笑,神情陌生得好像是另一个人,让人有些害怕。
“趁着见他之前先笑够,我怕之后一段时间笑不出来。”
奇怪。
他分明听懂了每个字,却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转啊转。
王银蛾垂眼,不去看他,沉默。
“跳下来,我们去看看。”她张开双臂,道。
市集里的摊位已经被清空,只有最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个竹笼子,大概能装下两个成人。
四周环环绕绕缠着红线,每根红线各打了许多结,结上贴着朱砂黄符。天色阴暗,符纸被风吹动。
笼子里面佝偻着一个穿着竹青长袍的年轻男子,披头散发,一个多时辰前的干净整洁已不复存在。
王银蛾他们赶去的时候,许多民众在朝竹笼子里扔臭鸡蛋、烂菜叶,有的甚至要泼黑狗血!
要不是县衙的衙役及时阻止,那好大一盆黑狗血就要侵染这片干净的土地!
谩骂声不断,吵嚷和市集开张后的热闹如出一辙。
“好你这妖怪,破坏我们的祭祀典礼!害我们触了土地爷的眉头,这年要是没个好收成可怎么办?”
“该死的狐妖伤人夺命,天理不容!”
“说不定他就是当初害死阿海他们的妖怪,吃了人后故意做好人!呜呜,我可怜的孩子——”
围观的民众你一言我一语,已将他这张皮囊下的二十四重罪孽一一翻个遍,定下罪行,只等县令大人一声令下,便可将这罄竹难书、罪该万死的妖孽就地正法!
王银蛾面上淡笑着。大家都是面红耳赤,义愤填膺的模样,偶尔有人觉得这般不妥,左右环顾,见大家都一样,胸腔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异样顿时消弭无形。
什么是错?异议就是错的!
跟着大家走,方向就永远是正确的。
且不论当时在场之人都看见梁月庭在人形和狐形之间切换,谁有本事冤枉陷害他?
即便有人构陷他,也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无甚关系,一句轻飘飘的定罪行的话有什么意义?到头来,还不是县令大人发话:杀与不杀。
倘若他日真相大白,梁月庭无罪但因此死于非命,他们也只能暗恼一句:罪过。
罪孽再大,一旦掺和了许多人进来,平摊下来也不过尔尔,受得起。
如此一想,更不能放过他了!宁可背着日后愚民的骂名,也绝不能错放掉除妖为民的机会!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直烧到眼里,王银蛾放下滚滚,狠狠地撞开前面挡路的人。
“滚开!”
在一众惊呼声中,她步履匆匆,翻越过红线隔开的界限,在竹笼子前急停下。
一双界限分明的眼睛看向她,王银蛾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呢?她也不知道,只是伸手去捻他头上的烂菜叶子时,手微微发抖。
“我不是妖。”梁月庭看着她定定道。
王银蛾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得干巴巴回了句:“我知道。”
但是梁月庭却笑了:“那就好。你信我就好。”
王银蛾默不作声地替他清理头上的脏污,神情鲜少的耐心温柔。
“王姑娘,快回来!他是妖!”
“不要被他蛊惑!”“不要相信他!”
短短数息,那些旁观的人反应过来,一个劲儿地催促她。
王银蛾扭头反问:“他是妖,你们见过?”
“在场的许多人都见过,他从人变成狐狸——”
“亲眼所见就一定是真的吗?”王银蛾讥笑一声,反问。
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衙役沉声道:“我看王家姑娘是被狐妖迷惑了心眼,劝也没用。去,把她抓回来!”
话落,几名衙役列队出来,手握着长刀,神情谨慎地逼近。
见这情景,王银蛾自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遂转头看向梁月庭,问:“你怎么不逃走?”
她压低声音说:“这半吊子阵法对你没有用吧?”
梁月庭摇摇头:“我走了,就真的成狐妖了。”
“何况——”
没听见后文,她疑惑地抬眼,与一双闪烁的眼神交汇而过,最终落在一排排纤长浓密的眼睫上。
算啦,他不愿说。
衙役逼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大。
王银蛾抿唇,不放过最后一丝机会,问:“你抓到那只妖怪了吗?”
“未曾,一个邪修救走了它,还对我打了一道法术。”
“那你有没有受伤?”她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手指摩挲着衣料。
这一细微的动静落入梁月庭眼里,他问道:“这其中有古怪?”
“啊,”她摇摇头,又在他复杂的眼神下点点头,“那邪修长什么样子?”
“黄衣银发,手持佛尘,身形高瘦,但看不清相貌。”
“那黄色道袍上,是不是在衣摆上绣着一只野鹤?”
梁月庭微瞪双眼,注视她道:“你怎知道是道袍?”
“上次在欢喜城外遇见过他。此人豢养邪物,说不定这次的妖乱也是他搞出的!”说时,她怒目圆瞪,面色忿忿如染霞红。
“若想要救你出来,还得找到原本作害的妖物才是!”王银蛾腾地起身离开,方走几步又停下,只道,“你好好照顾自己!”
甫一回家,哥哥王金银对她示意了个眼色:娘在堂屋,找你呢。
“娘亲,有什么事情?”王银蛾一边笑着走进,一边打量堂屋里的环境。
秦母和王父坐在主位上,正审视地看着自己。开门见山就是一句炸弹:“梁夫子究竟是人还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