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从他嘴里听到神仙泪,王银蛾骤然身体僵硬,愕然瞪着他:“你知道,从头到尾都知道。”
陆邢台只是笑:“那药方也是我特意留给你看的。”
王银蛾攥紧了五指,双目通红。
“陆邢台,你有什么目的?”
陆邢台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笑道:“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颠覆现在这个王朝。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王银蛾刚想要摇头说不,却忽然愣住,想起岐王话里话外的意思,岐王要是没有登基为帝的意思那真是滑天下大稽!
“你只要颠覆大晋朝,没必要做那么多恶事,你还有别的目的。”
陆邢台道:“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他顿了下,又道:“我是来找你合作的。神仙泪可是个珍贵玩意,一旦炼丹失败了,就得重头找神仙泪。而且,这神仙泪,要本该无情无欲的神仙心神大震,悲恸绝望至极,此时流下的眼泪才是真正的神仙泪。”
王银蛾眸光一阵闪烁。
陆邢台接着嘴角勾起一丝讥讽:“你本有机缘,拿到过一次猫仙族圣物和神仙泪,可惜都被你挥霍了。如今只能再寻神仙泪。难啊——”
王银蛾冷眼瞧着他,他分明是微笑着,却教人一眼看出满怀恶意。
两人这么对峙地互相望着,过一会儿,陆邢台先轻叹一声,动了动身子。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只小瓷瓶递给她手里,道:“这药你拿着,要是妖力失控,你不想他们担心的话——”
语罢,陆邢台定定看她一眼,目光复杂。
待她抓稳了药瓶,陆邢台袍袖一挥,人已消失在雾色中。
那边王清源正和怪物艰难搏斗,身上挂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血糊了一身。他朝这边大喊:“慕光,你没事吧?你怎么样?”
王银蛾摇摇头,眼看周围倒下的“人”咯吱咯吱重又爬起来。
王银蛾捏紧药瓶,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孔,最后定在她自己身上。
她打开服下一粒。
药丸入口即化,带来一片清凉,很像是冬天落雪的日子,她在外面堆雪人,手掌的温度被冰冷的雪带走。
她的心上在下一场鹅毛大雪。可她无法阻拦。
那股陌生又熟悉的妖力重新涌聚,四肢百骸如获新生,王银蛾很轻易地从地上跃起。她抽出了梁月庭送她的那把小剑,身影闪电般穿梭其间,将那些“人”全部一击必中。
小剑不停地滴血,王银蛾瞟了眼那血滴,收回视线,旋又恢复冷漠的态度。
涌上来的“人”前仆后继,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王银蛾麻木地杀戮着,她衣上如浸泡在血水里,不停滴血。
地上积聚着一滩滩暗色的血,如一面镜子,倒映出她淬冰的双眸。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轰隆,似是要打雷下雨了。
红光结界被数道碗口粗的银白色雷电劈中,泡沫般碎开。
梁月庭和风凌霜御剑急急赶来,见着眼前场景,当头愣住。
王清源被一只怪物死死压制,受了很重的伤势,风凌霜二话不说冲上去帮忙。
梁月则愣愣看着,王银蛾拿着小剑不停地杀戮,不管那些镇民恢复正常与否,血液溅满了她的脸,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人如今成阎王殿里逃出的恶鬼,怨恨憎恶癫狂桀骜都将她拽进黑暗里。
“王银蛾!”
梁月庭早就有一股深切的不安,如今好像应验了。他冲上去,拉住她的手想阻拦,却毫无效果。
不得已,他只得偷袭她后脖颈把她点晕。
等王银蛾醒来,鼻尖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茫然睁眼,入目布衣尸首横死街头,一眼望去,竟有满街,尽是她的手笔。
王银蛾当即明悟过来,神色大受重创,再一看梁月庭正与风凌霜他们轮个检查救治伤员。
微风冷腥,王银蛾突然觉得恶心无比,再也不想待下去。她沉默着把小剑塞回腰间,朝外面走。
梁月庭发现她醒了,忙叫道:“银蛾,你醒了!”
王银蛾身形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地加快步子。
她不敢看梁月庭他们的眼睛。她其实是想救人,可是最后却杀了很多人,她手上沾满鲜血,恐怕这次不会有人再原谅她了。
“对不起。”
王银蛾低眸睨了眼脚边尸首,喃喃自语一声,脚步突然仓促慌乱起来。
梁月庭怕她出事,忙跟着追出去。
风凌霜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替还没死的镇民包扎,秀眉紧蹙。
王清源踱过来给她搭把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王银蛾怎会突然发狂?”风凌霜想起刚破阵法时所见的一幕,心中不由后怕。
虽说她向来认定王银蛾此女心思狡诈,非良善人,可到底大家认识相处这些年,说不担心也是无稽之谈。
王清源叹口气,把事情经过都告诉她,就见风凌霜直蹙紧眉。
“那只猫妖有什么目的?它是什么来头,竟然连我和月庭师弟联手都打不过它。”
“这就非你我所知了。”王清源说着,看向梁月庭二人离去的方向,心中隐忧不安。
“银蛾,王银蛾!”梁月庭在后面叫了许多遍,王银蛾全当没听见,闷头朝前冲。
梁月庭微恼,闪身追上,伸手揪住她后衣领。
一阵恼怒浮上王银蛾面颊,却听他无奈轻叹一声,当即抱她入怀。
王银蛾面色怔怔,悻悻开口道:“你放手吧。我要回军队了。”
“我知道此事非你本愿,我们一起面对,向那些无辜百姓赔礼。”
王银蛾手一紧,猛然抬首,声音忽而尖厉:“我们一起面对?手上沾满鲜血,杀了许多条性命之人是我!这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事。”
说罢,她猛地推开梁月庭,声音冷下:“赔礼有什么用?他们还是会憎恨我,我做了错事就是错了,我不会低头乞求原谅。”
要么拿着刀剑找她寻仇,要么打破牙齿和血吞了这份痛苦。
王银蛾凝视着梁月庭,眼眶微红,神色却极其倔犟,像一个明知犯错的孩子。
梁月庭唇嗫嚅,直愣愣看着王银蛾掉头走了,头也不回。
王银蛾骑马越过山岚树林,直抵午马营的营地,这时候李飞群将军的人马已离开此地。
吴阿壮瞧见她身影,过来向她汇报这段时间的军营的状况。语罢,他瞟了眼王银蛾泛红的眼眶,迟疑道:“都尉大人,你朋友他们呢?”
“他们在普陀镇救济百姓。”
正这时,一小将飞奔而来,手里攥着一只信鸽,看见王银蛾二人,大叫道:“都尉大人,有信!”
王银蛾拆了信一看,脸色倏然变化,抿唇道:“传令下去,即刻整理行装拔营,随我去海河城。”
吴阿壮问道:“发生了何事?”
王银蛾面色冷漠:“陛下召岐王回京,岐王密信让我带人跟她一起入京。”
午马营众将兵得令,当下立刻收整行装。王银蛾趁此间隙找到柳相如:“我有个口信想请你帮忙。”
柳相如正忙活着组织收割稻子的事,稻子虽然割完了,可晒稻子臼稻米也是个大工程。
虽是秋日,可头顶太阳烈得厉害,柳相如头戴帷帽,正偷偷擦汗。
闻言,随口一句:“你们就要走。”
“是,你替我和梁月庭说一声,岐王有令,让我随她赴京师,先走一步。”
柳相如奇道:“怎么不等等,这个功夫也等不了吗——”
她掀起一角帷帘,却瞥见王银蛾微微发肿的眼皮,当下了然这是闹了矛盾,话音戛然而止。
柳相如想了想道:“有些事,还是多互相谈一谈,总比一个人漫天海地的胡思乱想好。你要走,我也不能设宴送你,注意安全。”
王银蛾突然勾起嘴角,笑了笑。
谁知道多年以后,还能和自己掐架的人成为朋友,真是世事无常啊。
等王银蛾率师出发往海河城,梁月庭三人也已安置妥当普陀镇居民,匆匆赶回来。
“走了,她竟然走了,都不告诉我们一声!”王清源不可置信地跳下佩剑,眼珠子瞪得老大。
他嘴里胡乱嚷嚷,说王银蛾这个小没良心的,却不敢回头去看某人的神色。
梁月庭沉默地从剑上下来,看着残留的灶台痕迹,眸色幽寂。
风凌霜一向是个直脑子,颇有些忿忿不平:“连句道歉都没有,这个人还真是——”
“呀,你们在这儿啊!”斜刺里响起柳相如惊喜的声音。
三人朝她看去,只见柳相如笑盈盈地走来,微躬一礼道:“王银蛾叫我给你们留个口信,她方接到岐王命令,已经走了。”
梁月庭声音微冷:“去了哪里?”
“啊,听说是梁都。”柳相如还是第一次见梁月庭冷脸,不禁内心打颤,果然脾气好的人发火起来更吓人。
她在心里吐槽一句,就听一声簌簌风响,梁月庭已跃上佩剑。
“多谢。”他声音极清极冷,宛若冰霜。
王清源叫住他:“大家一起走嘛。不要着急,我不久前接到宗门消息,也要去梁都,我们御剑总比军队骑马快得多。”
梁月庭侧身:“我很生气。”
他那语气简直马上要杀过去找人说理,众人哪里见过他这样杀气腾腾的模样,当即噤声不言,和柳相如辞别后御剑追上。
可惜王银蛾压根没往梁都去,而是先花了三四天功夫到海河城,拜见岐王。
引路的女侍无声退下,王银蛾单膝着地,把连日来发生的事详略报告岐王。
正是晚上,外面婢子正巡游点灯。
屋内烛火通明。
岐王把她扶起来,疑道:“你是说,这几桩事都有陆邢台的手笔。”
“是,殿下。卑职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岐王端着茶盏,若有所思:“他这般受陛下宠爱,为何要这么做呢?此外,我听人说他一直在府邸休养。”
王银蛾却道:“他会岐黄之术,能避开耳目也不是难事。”
岐王点头:“本王知道了。”
王银蛾犹豫了下,突然跪下道:“卑职在此次任务中,不幸中计犯下错,祸及普陀镇无辜百姓几十人,请殿下惩罚。”
岐王面露讶异:“这是怎么回事?”
王银蛾把在普陀镇发生的事,略去陆邢台和她的谈话,一一说给岐王听。
听罢,岐王笑扶她起身:“人非圣贤,岂能无过?”
二人吃了会儿茶,又谈起这次去梁都的事。
岐王说这次陛下大寿,特地请各路王爷参加寿宴。她也要去,顺便让王银蛾带兵马跟她同去。
王银蛾摸不清岐王这番用意,只得点头答应,心里却琢磨老皇帝举办寿宴的目的。
岐王笑道:“梁都那边风土人情和乌陵截然不同,你多去看看,也能增长见识。此外,杨将军也会同去,正好本王做个东道主,让你和她结识。”
王银蛾听完眼神倏然一亮,所谓人干一行,就会崇拜那行的大佬。
杨将军就是大晋朝内赫赫有名的女将军,陛下亲封的定国公,是王银蛾年少时的崇拜对象。
到如今,听到杨将军三个字,她这心里还有一种异样的悸动。
岐王又道:“此外,邻国睢国庆国南越几国也会派使团参赴寿宴,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冷不防听到睢国,王银蛾的心猛然一揪,她想起一个很久不见的少年。依稀记得那条人声喧嚣的长街,一身脏污的小乞丐,还有身后蜿蜒的血迹。
“我俞淞对天发誓,要是日后欺骗银蛾姐姐一句,敢对银蛾姐姐有一丝加害之意,天打雷劈!”
“姐姐,我不能看你去死。”
俞淞转个身,背影越走越远。
现在他若活着,应已十九。
王银蛾心中一阵空闷,她再回梁都,还会遇见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