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银蛾愤愤不平地走进夫子们平日待着的书房,瞧见其中一张书案后面正坐着一位男夫子,而文嫂竟也破天荒地待在那里。
人语低低切切,估摸着这两人正在谈事。
王银蛾不知在想什么,念头转了一圈,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天气转凉,薄薄的夏衣抵御不了晨间的寒气,王银蛾连打了几个喷嚏,一边想着回家再添一件秋衣,一边偷偷靠近私塾大门。
早课的钟声从私塾后面传来,悠扬渺远。
学生们在庭院里打打闹闹,一听见钟声,瞬间变成狡黠的兔子飞窜进教室里坐好。吵闹的庭院被钟声抚慰,恢复了宁静。
王银蛾偷觑一眼周围,没人,那正好可以让她溜走。
双手刚搭上门栓,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潺潺如溪的清澈声音:“王姑娘——”
王银蛾浑身一僵,僵硬地扭过身道:“梁、夫子,你还没去上早课?”
梁月庭站在阳光下,更显长身玉立,面容清俊秀逸。闻言,他缓缓一笑道:“今日轮到我带你学习。”
呵呵,差点忘了这茬事。
当初和文嫂约定好来私塾干活,除了当助教外,还要每日跟在一位夫子后面学习。
王银蛾悻悻道:“今日可以请假吗?”
“为何?”梁月庭抬眼看来,“你看上去脸色很好,没有生病的症状。”
“……”
不等王银蛾再开口,梁月庭一本正经地道:“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学手艺都讲究持之以恒,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说着,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凝视着她道:“王银蛾,你若是想偷懒,就别想了。我不会放你不管的。”
“走吧,学生还等着我们。”
不知是被他戳穿了心事,王银蛾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垂首走下台阶,便跟着梁月庭往教室走去。
走进教室,梁月庭对学生们微微颔首,歉意道:“抱歉,方才有事耽搁了。”
随后抬手示意王银蛾坐在讲桌下方的一个空位置上。
王银蛾刚坐下来,身旁的一个白袍少年凑身过来,好奇地问:“银蛾姐姐,你怎么也来和我们一起上课?”
王银蛾盯着讲桌后面正襟危坐的青年,幽幽道:“我每天都在上课,你不知道?”
“哦,原来如此。”他缩了回去。
梁月庭翻开蓝色封面的书本,朗朗道:“今日我们继续学习《礼》,请翻开第二十四页。”
咿呀呀的读书声在教室内此起彼伏。
王银猛然想起来自己没有书,于是压低声音对方才的少年道:“可以借我看两句装装样子吗?”
对方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善良又热情,忙把书悄悄地往两人中间推了推。
突然,一根手指轻轻按住书页,移动的书本被迫停下。
王银蛾与那少年皆是一惊,互相看了看,再心虚地往上抬眸。
梁月庭的神色不辨喜怒。
忽然,他从背后拿出一本礼记放至王银蛾面前的桌上,扭头对那少年温声道:“歉之,认真读书。”
说罢,轻飘飘地扫了眼王银蛾,袖摆一扬又转身回了讲桌后面坐下。
这不是王银蛾第一次旁听梁月庭讲课,但却是第一回拿着对方的书本听课。
板正的墨迹旁边本来是一片泛黄的空白,如今却被填满了娟秀的小字。近乎每一篇文章,梁月庭都做了一二十道注解和笔记,记下他本人的见解。
梁月庭讲课总是徐徐如春风,灵巧而生动,既讲明白了书中的道理,又联合实际阐述自己的观点,其中不乏与书中的观点有违背的地方。
有些学生头脑聪明,就举手示意,问他:“夫子所授之理与书中道理相出入,学生不知如何取舍抉择。”
梁月庭起身走至那学生近旁,略一思索道:“书中道理是写书之人从自身经历中有感而发所得,梁某的观念也是从自身经历所得。你要如何选择得看你。”
忽然,目光一转,定在了一道人影身上。
彼时,王银蛾正右手支腮,津津有味地看着书中的注解,不知不觉间就走神了。
梁月庭唇角隐约一笑,突然道:“王银蛾,你对此有何看法?”
冷不防被人叫了自己名字,王银蛾惊得头脑一热,连忙抬头张望。
身旁那叫歉之的小少年好心提醒道:“夫子叫你回答问题。”
王银蛾勉强笑着寻找梁月庭的身影:“夫子可以再说一遍问题吗?”
教室四下里隐约响起了窸窣的偷笑声。
梁月庭好声好气地重复一遍问题。
王银蛾听完,拧眉思索道:“如果是我,那当然有用的就听进去,没用的听过就算了。”
那最开始提问的少年扭头反驳道:“你怎知道这个道理有用还是没用,也许当下看起来毫无用处,等以后就用得上了。”
王银蛾本来因为被点名回答问题而心烦意乱,这下一听对方气势冲冲的质问,当即摆摆手道:“那你都记住,有用到的时候用,不用时丢在脑子里备用,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少年急赤了脸:“你这不是和白说一样?”
“哪里一样?这世上的是非、黑白哪里完全分得清?道理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你在这里学习不是为了科举考试?当下朝廷看中科举,我要是你肯定以书本的道理为主,但私下生活认什么理,别人知道么,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不得不承认,王银蛾是一个典型的实用主义,就连道理在她这里也变成了一种手段和工具。
那少年被她堵得说不出话,脸色通红。
王银蛾见他这副模样,毫无愧疚之色,转身便坐回了原位。
幸好梁月庭及时出来打圆场,安抚那少年的情绪道:“两位同学说得都有理,道理最初的目的是要启发人的思想,而非避难的手段。各人思想各异,自然看法也不尽相同,无需寻求思想一致。梁某虽不认可允白的这个观点,但他好问的精神十分值得我学习。”
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王银蛾心思渐淡,只好听梁月庭继续讲课。
课间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那群学生急忙拉住梁月庭,冲满好奇地问道:“梁夫子,我爹娘说您昨日斩杀了一只妖怪,是真的吗?”
“那妖怪厉不厉害?梁夫子和我们说说经历吧——”
梁月庭无奈地点了点头,在一群半大少年的欢呼中,做出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大家又赶紧捂嘴,双眼放光地盯着他,好像在催促:梁夫子,快和我们讲讲杀妖的故事!
也许心有顾忌,梁月庭讲与妖怪搏斗的过程不太详细,但仍然将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半大少年惊呆了,王银蛾也包括在其中。
她微张大嘴,连杏眸都睁圆了,在日光的照耀下眸光灿烂如碎星,好像她脑海里正在上演人和妖大战的宏伟场面。
梁月庭正和学生们讲故事,不经意一瞥,瞧见她这副痴痴的模样。先是一愣,继而眼尾弯了弯。
捉妖降魔于他不过稀松平常,但对这些凡人来说却是难得一遇的奇异之事。
思及此,他又不自觉地瞅了王银蛾一眼,难不成她当初救下自己也是因为好奇?
“梁夫子,那个妖怪长得什么模样?”
梁月庭回忆片刻,道:“那是一条藏鱼,最开始在梁都作恶,吃了许多人。我知道这事后,便一直追着它来到这卷烟城,谁想一场搏斗后它竟然躲起来了。直到前些天蹦出来害人,这下给了我一个机会铲除它。”
“说起它的模样,和一般的鱼差不多,但是长着两只人手,手臂和身体之间有濮相连,脑袋上长着一张人脸,叫声像婴儿哭声。若是在夜晚,藏鱼的眼睛会冒绿光——”
一群少年被吓得身体发抖,但好奇心驱使他们继续听下去。
直到整个故事说完了,有一个九岁的小少年奶声奶气地问:“梁夫子你捉完了妖怪,是不是要走了?”
教室里的气氛顿时又变得低迷起来。
王银蛾抿紧唇,外面的树影透过窗子落在她身上。
梁月庭愣了愣,笑而摇头:“暂不,我要等同门来了再走,大概也要到明年春夏。”
王银蛾闻此,暗暗松了口气。
两堂课上完,已临近午时,为了方便夫子和学生都在私塾用膳。王银蛾打了一盘放了蔬菜和炒鸡蛋的饭菜,准备出门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
不料,在回廊遇到梁月庭,他又被一堆女儿家围在了庭院。全是来送饭菜的!
一时间不知道该气这群女子跑来抢她示好的机会,还是该恼梁月庭在女儿家那里格外受欢迎。
罢了,还是吃饭最重要。
王银蛾隔着栏杆瞪了他一眼,侧步转了个方向,便端着盘子钻进了另一条走廊。
梁月庭眼尖地发现她的身影,忙不迭地找个理由想要离开这里。
“多谢姑娘们的好意,在下在私塾过得很好,你们的礼物收回去吧。”
“梁某有个事情要找王姑娘,先走一步。”
可任他百般拒绝,那群女子的热情不减,硬是要他拿着东西才准他离开。
无奈之下,梁月庭抱着一大堆小吃点心去找王银蛾。
找到人时,王银蛾正坐在一片林荫下的大条石上,慢悠悠地吃着饭菜。
晴朗的秋日暖意洋洋,和风通畅,乌黑的发丝被一根半透明的白色丝带尽数束于脑后。
从后侧看去,王银蛾的脸蛋有些肉肉的,肤色白皙通透,颇具娇憨之态,和她正面时的清丽截然不同。
“王姑娘——”
听见有人唤她,王银蛾扭转身子一看,竟然是梁月庭那家伙。
“梁夫子,你怎的来了?”
梁月庭快步上前,指着条石的另一端道:“我可以坐吗?”
王银蛾觑了眼他怀里的礼物,轻飘飘地“唔”了一声。
梁月庭坐下后就开始拆东西,动静闹得窸窸窣窣。
忽然,一双手捧着纸袋闯进她的视野,纸袋里装着热气腾腾的糕点。
王银蛾侧眸,冷声道:“你这是何意?吃不完给我解决吗?”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梁月庭脸上不复风淡云轻,只见他眉宇微紧,语气也颇为急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借花献佛请你吃。”
顿了顿,又纠结出声:“是在下没考虑周全,请你别在意。”
然而王银蛾却瞅他一眼,紧接着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这样,那我怎会怪你?”
明媚的阳光下,潺潺的人工水渠旁边有棵浓荫茂密的常绿大树,树下两人欢欢喜喜地瓜分了糕点,一边聊着天,一边用膳,只见方才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