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这样一问,王银蛾的脸羞红了。
“我当然要进、来看望你——”说罢,王银蛾提着裙摆跨入院内。
石砖地面上落着一些枯叶,院东北角生着一棵大树,枯黄的叶在风中簌簌。
“王姑娘有事寻我?”梁月庭转过身,问道。
王银蛾背对着他,面上一愣,她总不能说来看人走没走?
微一沉吟,她道:“我听人说梁夫子斩杀了那作恶的妖孽,欣喜之余,又担心夫子有没有受伤。所以来看看。”
身后之人沉默片刻,才道:“在下无碍,多谢姑娘挂牵了。”
王银蛾听着不由得紧眉,只觉得梁月庭这人像一块木头,性情又臭又硬,十分难搞!
可她又不甘心放手——
于是转身朝他走近些,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不想,离他三步之远,王银蛾鼻尖一动突然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两条秀致的眉毛顿时拧在一起,微微拔高声调道:“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
话音未落,一只素手猛地扯住他的左手臂往前一拉,借着朦胧灯辉一瞧,他左臂内侧被抓了三道血痕,深可见骨,皮肉翻飞。
王银蛾盯着抓伤一会儿,嗤笑:“这是小伤,骨头都露出了!”
梁月庭蓦地生出一股道不明的心虚,神情不复最初的淡然冷漠。
“我——”
刚想解释,手臂上的力度突然一松,他抬眸看去,却见王银蛾已收回了手,抱臂凝视着自己。
他心下刚松口气,下一瞬却觉胸腔一闷。奇也怪哉!
“别的地方可有伤?”
他摇摇头,顿了下,又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等着!”留下这一句,王银蛾飞快地跑出小院,冲进了深巷。
沾了些泥渍草屑的衣角翻飞在空气中,如旌旗猎猎,如燕子鼓动双翅滑进幽冥的夜穴中。
梁月庭立在门阶上,哪里也没去。
王银蛾叫他等着,那他就等在这里。
等了许久,眼见远巷的灯火已经熄灭,王银蛾还是没有来。
他嘟囔一句骗子,脚步却仍定在原地。
秋后,夜晚的空气清寒,月光落在他身上的衣袍像凝结了一层霜雪。
突然,幽暗的巷子中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梁月庭侧耳辨认一番,星眸闪了一闪,随后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尽头。
她手里抱着一个包裹,正轻手轻脚地靠近这里,颇有些鬼鬼祟祟的意味。
梁月庭忽然开口:“王银蛾——”
“啊!”听见声音,王银蛾冷不防抬头,对上大门角落里的人影,吓得直拍胸脯。
她快步走上来:“夜里清寒,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连灯笼也不提一个,站在阴影里颇有些吓人的意味。
“等你。”梁月庭语调淡淡。
“走吧,我来给你处理伤口。”
一进屋,梁月庭弹指朝半根蜡烛丢出一簇火苗,“滋啦”一声,屋内黑暗退散,火光摇曳。
王银蛾惊讶地看着一切,然后将包裹放到桌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了金疮药、酒精和干净的白布。
她让梁月庭坐在火光旁的椅子上,把左手臂朝前平伸,然后拿出匕首放到烛火里烤了片刻,再凑近伤口位置。
因为时间耽搁得有些久,糜烂的血肉和衣服紧黏在一起,因此王银蛾处理得很小心,但饶是如此,她的动作也十分生涩。
梁月庭低眸看着这一切,忽然听见王银蛾问:“很痛的,你怎么没感觉,是伤到筋骨了?”
“没有。”
“哦,你都不喊痛,我还以为怎么了——”
伤口处的神经一抽一抽地扯着,好像无数根细针扎进那处皮肉,又一齐拔出来,再扎进去。同时有烈火在伤口燃烧,使快要愈合的伤痕因为失水干缩而再度裂开。
这就是痛吗?梁月庭狐疑地想。
他在昆仑修行千年,山上的风霜好似能割裂皮肤、筋肉和骨头,同门比剑时利刃插入肋骨乃至心脏边缘时的钝痛和抽搐,还有被妖魔鬼怪所伤的炽烈灼痛都比如今身上的这点伤重多了。
他的师父、师兄师姐,还有其他仙门的道友好像从未因为一个小伤口喊过痛,但是王银蛾的反应却说这伤口很严重、甚至触目惊心,难道是凡人的体质太过脆弱?
王银蛾一边替他处理伤口的烂肉,一边偷瞟着他,见他神思游远,双眼一眯,不满地按了下他伤口附近。
“啊!”梁月庭面色瞬间一白,倒抽凉气,后知后觉吐出一个字,“痛——”
王银蛾早已收回手,面上露出一丝愧疚:“抱歉,刚才没掌握好力道。”
“无妨。”
处理了这处伤,王银蛾问:“别的地方可有伤?”
想着一起处理免得误事,她便随口一问,谁想到梁月庭却似被人调戏了一番后闹了个脸通红。
他往后一倾身子,语气变淡:“不用了。那里不方便。”
说着,头颅却低了下去。
王银蛾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追问:“到底是在哪里?”
“……在后背。”
“那有什么不方便?赶快脱了外衣,我帮你处理伤口。”
看他婆婆妈妈的姿态,王银蛾都想要自己上手了,但又碍于自己的形象,她只能一个劲儿地催促梁月庭。
可惜梁月庭长的一副好脸,性子却极为倔犟,冷声冷气道:“这于礼不合。”
王银蛾气得牙痒痒,恨不能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丢出去。
于是讥讽道:“那我们还孤男寡女相处一室呢?你不脱,我就不走,等明天大伙儿都传遍了我们的事!”
像梁月庭这样克己复礼的性子一定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
果然梁月庭的脸色青了青,又白了白,到后来归于冷漠。
他气愤地转过身,褪下一层外衣、中衣和内衫,露出精壮的后背。
王银蛾虽然嘴巴上说得好,但实际也不敢真的看他,手里抓着一柄抓痒痒的挠背,从他后脖颈处一寸一寸往下按,一边问:“伤在中间,还是偏左偏右?”
梁月庭闷声道:“都有。”
嗯?王银蛾蹙了下眉。
挠背是竹子制的,通体寒凉,落在肌肤上激起一丝颤栗的麻意。
梁月庭扭头看向后方,瞧见王银蛾把眼睛用白布蒙着,正一手握着挠背试探伤口的具体位置。
“坐好。”
梁月庭抿唇,随即乖巧地坐直了身体。
挠背按到某一处时,王银蛾敏锐地听见一声细微的闷哼,心想总算找到伤口了。
唇角往上勾了勾,柔声说:“痛,就说出来。我好找伤口。”
在梁月庭的配合下,王银蛾大致摸清了伤口的位置、大小和形状,然后拿着匕首消毒,再割走经受妖气腐蚀的烂肉,最后上药包扎。
做完这一切,王银蛾额头、脸颊还有后背都生出了一些细密的汗。
背对着她的梁月庭也觉得不大自在,鼻头沁出了些汗意。
等梁月庭穿好衣物,再抬头看去时,王银蛾已经收拾好东西站在屋门外等他。
梁月庭快步走出来:“我送你。”
“不用了。”王银蛾笑着摇头,忽然问起白日捉妖的事,“那是什么妖怪?”
他道:“是一只藏鱼。”
若是解决了这桩麻烦,梁月庭理应感到轻松,可现在他的语气却晦暗不明。
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但眼下天色已晚,翌日还得帮父亲运猪肉,她得赶快回去休息。
于是,王银蛾轻声道:“梁夫子,今晚我来之事,望你替我保密。”
梁月庭不知作何想,垂眸看着地砖,吐出一个字:“好。”
王银蛾扬唇笑了笑。
“我先回了,梁夫子。明天见!”
“……”
王银蛾辞绝了梁月庭的护送之意后,步子轻快地融入夜色中。
孤寂的夜风中,梁月庭立在院门外目送她一个人远去,心底有些不放心。
于是伸手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狗布偶,再施法打进一道仙力,往街上一丢。
狗布偶一落地,瞬间活了过来,直朝梁月庭摇头摆尾。
梁月庭看也不看它,叮嘱道:“跟在王银蛾后面,送她回家。”
默了两秒,又补充一句:“对了,不要让她发现。”
王银蛾看起来胆子不大,说不定会被狗布偶吓到。
第二日,在忙完了家中的活计后,王银蛾嗅了嗅身上的衣裳,总觉得有股猪肉味。于是急赶慢赶回了家,痛快地沐浴洗漱后再赶往私塾。
“早啊!梁夫子——”
“早,王姑娘。”
日头高高悬在天空一角,王银蛾从文嫂私人的书房赶过来,一眼瞧见庭院里芝兰玉树的青年,忙不迭凑了上来。
可惜这次她没能成功走到他身边。
身形硕长的青年被一群穿红戴绿的二八年华的女子围在中央,向来冷淡的面色隐约为难。
“梁夫子,来尝尝我给你煲的鸡汤!”
“梁公子,还是尝一尝我新做的桂花糕!”
“桂花糕有什么好?梁夫子,还是尝尝我特意给你烧得荤素搭配的饭菜!”
“还有我特意带的特产!”
鸡汤,桂花糕,荤素搭配的饭菜,特产……
王银蛾目露幽光,再想起怀里捂着的包子纸袋,这还是早上买的包子,现在还热着。
本来想专门拿给梁月庭吃,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她愤恨地瞪了人群中的青年一眼,甩袖离去。
梁月庭在后面叫了她一声,也没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