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蹊没再和醉春烟说告别的话,只是第二次把扇子交给她。
醉春烟苦笑道:“陶蹊,会不会未来哪天我再去挖你的坟,意外发现你也给我留了东西。”
陶蹊摇头,“我毕竟只是合体,做不到的。”
是啊,只是合体,醉春烟不禁在心中重复这个“只是”。
圣桂之战前,合体境已经算是人族巅峰修为,毕竟合体之上的大乘只有众妙之门的凌虚老祖一个人,大乘之上更无一人。
而现在,大乘境新增了在妖界以雷劫开路的裴霁宁、妄道宗不知身份虚实的元淇菡。
合体境呢,本来屈指可数、千百年无敌手,结果三番两次在此次战争中意识到自己的疲弱。
西域,君子恨与易水寒,两个合体境修士不够;南域,醉春烟与陶蹊,两个合体境修士依旧不够。
南域就好像是西域的复刻,一样的被封锁,一样的两个领头人,一样的……如此绝望。
醉春烟不知道南域能不能像西域那样,得到大乘修士出乎意料的援助;她又能不能像他们一样幸运,真的得到影袭蚊这类远古生物的情报和弱点。
一切都未知。
而他们现在被迫要为这份“未知”,赌上一个合体境修士的命。
除此之外,醉春烟道:“我猜,就算你真能知道真相,也不一定能传递给我,哪怕真的传递给我,我看了说不定也会被天道抹杀。”
陶蹊不否认这点,但到了终局,他反倒还能开起玩笑了。
“等你看了被抹杀,再有其他人看,再被抹杀。我们想存活下去至少得知道敌人是谁,而知道了敌人就会被天道抹杀。”
“某种意义上,那也算一种从灭泽手中救出南域了。因为还没等灭泽怎么样呢,天道就来处刑了。”
醉春烟很给面子地“噗嗤”一笑,“所以敢情我们现在是在选择,被雷劈死还是被水淹死?”
陶蹊笑着点头。
他补充道:“原本应该是如此的。”
这个“原本”,给了快要进行末日狂欢的醉春烟一个最后的希望。
醉春烟收敛了刚出现在脸上的笑,问道:“原本?”
于是,她听到了陶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有人……或别的什么,先我一步窥探了天机,天道对初见者与再见者的处刑是不同的。”
“我们尚有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很快便轻飘飘地落在醉春烟手里的扇子上。
带着一缕惊霎丝——那是此前醉春烟借给陶蹊用来在雾中视物的。
醉春烟凝神看着扇子上慢慢浮现的字迹,一开始还不清晰,醉春烟便又在眼睛上蒙了几层惊霎丝。
直到字迹清晰地映在扇面上。
很奇怪,这么一面不过双手大小的扇子,却能承载那么多文字而分毫不显得拥挤。
醉春烟凝神看去,手捧着扇面,没理会手心的灼热。
纵然是“再见者”,天道的处刑也不会多宽容。
醉春烟一一看遍文字,面容惊骇,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在不断融化。
从一开始双手捧着扇子,到用手臂抬着扇子,再到跪坐下来用腿捧着扇子,再到用腰、用下巴夹着。
直觉告诉醉春烟,扇子绝对不能落地,而且她现在绝对不能动用法力。
不,不是直觉。
而是天道的惩戒——正以一种神奇的方式侵入她的骨髓与大脑,让她不得不服从,又难以正确感知。
扇子在醉春烟只剩下一个头颅时,在醉春烟嘴中悄然消失。
或者说,醉春烟是被迫把扇子咽下的。
可她头部以下的身体已经融化殆尽了,那么这扇子又会通往何处呢。
醉春烟感觉到喉口的灼热,她试着张嘴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缄其口。
啊,合体境修士还是有点用处的嘛,醉春烟想。
如果她是返虚境,那么头部以下没了,命也就跟着没了。
人族修仙境界里,最广为人知的起点是筑基,改变本质的起点却是化神。
理论上,金丹修士金丹不灭则不死,元婴修士元婴不灭则不死。
但金丹和元婴依旧需要以身体为容器,所以只是说得好听,身体没了命顶多保留个几秒,差别不大。
——被以秘法封存金丹、元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另提。
而化神境,元婴化为神识贮存,这是本质的变化,因为神识不再刚需身体,可以在无需身体亲至的情况下,独立探索身体到不了的高空或危险境地。
——不过限制很大,比如时间、空间,神识无法离开身体太远,也无法完全不脱离身体的控制。
所以说,化神只是起点。
元婴就好像在制作风筝,而化神是放飞风筝。
众所周知,如果风筝没有线的牵引,要么就是直接坠落,要么就是在天空盘旋一阵再坠落——也就是大体上,化神修士的两种死法。
化神之后的返虚,则是化有线为无线,风筝无需线的牵引也能逐日而去。
然而无形的线,也终究是线。限制依旧在,只是难以察觉。
到了合体境,才算是彻底斩断了线,身体对合体境修士属于有可以、没有也可以。
甚至一些专攻风筝……不,神识的合体境修士,会在突破过程中主动舍弃肉身,没有身体更好。
风筝才是合体境修士真正的生命,身体只是一层微不足道的保护壳——连说保护壳都不贴切,大概是类似于壁虎的尾巴。
不过和壁虎断尾不同,该疼还是会疼的,也不能说长就长,除非有生肢丹。
——所以也会有嫌弃自己肉身太脆弱,主动毁掉,只保留风筝……不,神识的合体境修士。
但很显然,醉春烟不是。
因为她享受的快乐,失去了身体后会大打折扣,她可不会满足于神交。
于是醉春烟在身体被融化的过程中,体验到了莫大的痛苦。
不过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把陶蹊用生命换来的情报看完了,尽管她因此失去了爱惜至今的身体与声音。
付出了更大代价的陶蹊,则是早在她眼前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就像是风吹过一粒沙子一样,一个合体境修士的命,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了,毫无痕迹。
值吗?
醉春烟在心里问自己,第一个想到的答案竟然是“值的”。
她看到的实在太惊世骇俗,竟让她都怀疑起天道为何如此仁慈,竟然只是收走了她的肉身,而不把她的命一起收割。
也是那刻,醉春烟明白了陶蹊口中的“初见者”与“再见者”。
原本她以为初见者是陶蹊,再见者是她,所以陶蹊受到的神罚最重,她次之。
但现在想来,初见者应该是陶蹊说的那个先他一步窥探天机的人,再见者才是陶蹊,而她是再见者之后的再见者,所以侥幸保住了性命。
那初见者到底是谁,还有,为什么这么简单易懂的道理,她先前没反应过来?
是疼懵了还是……
下一秒,醉春烟感到一阵晕眩,合上了双眼。
等再醒来时,她已在空鞘宗。
作为一颗安在鱼缸里的头颅。
等等,为什么是鱼缸?醉春烟无声地向君子恨控诉。
君子恨看着她,他们关系并不相熟,但至少千年里往来也是有的。
君子恨样貌不必多说,肯定是年轻时会被醉春烟动不动调戏的类型,事实上也确实被调戏过很多次。
其实现在也一样,然而醉春烟说不了话,又觉得自己现在姿态,就算抛个媚眼也是怪吓人的,是故作罢。
君子恨说道:“你且在这里安心待着,等元淇菡那丫头回来,看她心情,她说不定心情好了能给你重新炼个肉身。”
醉春烟无声地瞪大眼睛,失去了声音和身体,她只能用夸张的表情来勉强交流。
她对元淇菡不了解,但凭当时西域的情报,那不是个刀修吗?怎么还带炼丹……等等,炼制身体?
醉春烟更加惊骇。
生肢丹她可以理解,但炼制肉身……
不不不,生肢丹她也理解不了,她怎么可能敢吃一个刀修炼的生肢丹啊。
君子恨继续说道:“那是给你的补偿,你也不要多想,元淇菡是刀修,也是体修、丹修,大可放宽心。”
醉春烟更放心不下了。
修仙界的炼丹师一般为了保障自身技术,身份都极为纯粹,极少研究他物,哪有身兼数职的。
——哦,是有的,还挺有名,“医圣”陶蹊。
既是问道人,也是丹修,甚至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体修——将速度开发到极致,与将力量、技巧开发到极致,都属于体修范畴。
于是醉春烟平静了。
但她平静不起来了。
为什么,她直到现在才想起牺牲的友人,还有她昏迷前……对了,南域!
君子恨默默地看着醉春烟一路的巨大表情变化,直到她终于彻底清醒。
天道的损伤不可逆,醉春烟就算现在记起来,之后也会不可避免地忘却。
忘却在减轻神罚的方法中,作用仅次于死亡。虽然在某只狐狸眼里,死亡也不过是忘却的一种形式。
趁着醉春烟还隐约记得昏迷前的事,君子恨把南域的状况简单交代了一下。
醉春烟听得更懵了。
不过她最后还是在鱼缸里点了点头——这对如今的她来说,是一个动用了全身的大动作。
算是认可了君子恨与魔尊交易,让魔尊驻守南域。
除却仙魔纷争,她更想要的是南域平安,无论何种方式。
魔尊再怎么说,修为也至少是大乘境,不至于像她和陶蹊那么窘迫、那么束手无策。
这么一想,南域和西域更像了,都是在绝境等来了大乘的援助。
醉春烟不知道其中更多内情,比如南域明明已经被阵法封锁,君子恨如何进入其中捞出她的人头,并转移南域百万民众与那些布阵人。
但她听到了君子恨向她保证南域危机解决已是时间问题。
于是醉春烟在鱼缸里露出一个笑,借此向君子恨表达感谢。
并因虚弱的神识无法承载这许多信息,放下心后便又陷入昏迷。
醉春烟醒来的时间太短,再加上神经麻痹,她至今还没意识到,她身体只剩下人头后,天道并没有腐蚀她的舌头。
而她再次苏醒时,舌头却已经不见了。
至于舌头去了哪里……
君子恨看着她昏睡的脸,犹豫半晌,最后还是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碾香剑灵此生从未向任何人道过歉,醉春烟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