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桑坐在一个独立于世界的空间里下棋，棋盘上没有棋子，只有一片白雾和一片黑雾，不断向彼此交融，却始终泾渭分明。

无棋之棋，是这个空间存在并独立于世界的根本。

而所谓的下棋，更接近一种演算。涂桑的手并未接触棋盘，却能借此得知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他是被天道“宠爱”着的。

虽然，他一点都不想要这种“宠爱”。

涂桑对天道了如指掌的代价就是，天道对他更加了如指掌，并且，涂桑终其一生为天道所困，不得出。

没办法，他是被天道亲自直接创造的物件之一，背负了最深的造物印记。

不过也有例外，同为天道的造物，却不被天道控制的……“千鸣幽，出来，有食物。”涂桑唤道。

“哥哥？”棋盘上的黑雾抽出一小缕，落在地上化为人形，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张开手要涂桑抱。

涂桑弯腰把千鸣幽抱起来，放到膝盖上。

千鸣幽一脸不安：“哥哥……小幽不吃，小幽不饿的。”

涂桑一看就知道千鸣幽想歪了，无奈道：“放心，不是让你吃我。”

千鸣幽怯怯地问：“真的？”

涂桑重复了一遍。

千鸣幽开心地点头，灰白的瞳孔瞬间亮了，还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只是还在迟疑：“不会……被抓吗？”

“不会，他们会感谢你的。”

千鸣幽不解地问道：“食物感谢小幽？”

“人族会感谢你。”

听到“人族”两个字，千鸣幽条件反射地发抖，往涂桑怀里钻，涂桑拍拍他的背，“这次不会让你受伤的。”

千鸣幽紧紧贴着涂桑，身体止不住颤抖，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轻轻点头，回应道：“小幽自然是相信哥哥的。”

他轻声问道：“小幽要怎么做？”

涂桑温柔地说道：“就像你初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样，放开了吃就可以。”

还没忘了伸一只手放在千鸣幽面前，“尝尝？你好久没吃东西了吧。”

千鸣幽瞬间气鼓鼓地跳脱涂桑的怀抱，“哥哥！说好了不让我吃你的。”

看千鸣幽反应这么大，涂桑只能遗憾地收回手，“算了，那你自己好好准备吧。”

他再次看向棋盘。

千鸣幽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忍不住回头抱着涂桑的腿撒娇，涂桑只好再把他抱回来，无奈道：“你呀。”

这套相处模式，可以说是：元淇菡看了找辰绡发疯，辰绡看了对自己发疯，何抒翼看了偷偷抱着妄道剑哭，然后被妄道剑破音痛骂不争气。

都是被涂桑养大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千鸣幽在涂桑怀里，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一会儿，就去抓涂桑的手。

“改主意了？又想吃了？”涂桑调侃着，任由千鸣幽抓住他的手，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千鸣幽只是盯着涂桑的手看了良久，才轻声问道：“哥哥，不疼吗？”

“什么？”手指白皙纤长，并无任何异状。

千鸣幽却认真地抓着涂桑的手说道：“红线，缠得好紧，都勒出血了，每根手指都鲜血淋漓的。”

涂桑笑了下：“可以啊，都能看到‘永罚’了。”

“永罚？”

“嗯，”涂桑温柔地笑着，“是哥哥做错了事，所以被降下了永罚，这红线是永生永世也不能解开的。”

千鸣幽心疼地握住涂桑的手，嘟囔着：“怎么这样啊！那我把红线吃掉好不好？”

涂桑笑着摇摇头，“不可以的哦，你吃不掉的，倒是手可以随便给你吃。”

“小幽才不要！小幽都发过誓不再伤害哥哥了。”

涂桑不置可否，提醒道：“你的食物要来了，对了，还有你的亲人。”

提到“亲人”，千鸣幽又是一抖，把涂桑抱得更紧了，似乎这样就能宣泄自己的不安。

“好啦，我们小幽最乖啦？会好好地和亲人见面的对不对？”涂桑安抚地揉着千鸣幽的长发。

千鸣幽颤着声音问道：“是妈妈吗……是……妈妈吗？”他抖如筛糠，几乎连抱着涂桑都做不到。

涂桑说道：“不是妈妈，是你的舅舅，别怕。”

“舅舅？”听到不是妈妈，千鸣幽的颤抖缓解了不少。

涂桑说道：“舅舅是，会很爱很爱你的人，会比那个人更爱你。”

千鸣幽听到这话，似乎放松了不少，如释重负地瘫软在涂桑怀中，喃喃道：“我也可以是……被谁爱着的吗。”

“当然。”

涂桑毫不犹豫的回答终于给了千鸣幽一点信心。

千鸣幽强行打起精神，这回不只是涂桑，他也能感受到有人要来了。

“好像是，小狐狸？还有陌生的味道。”千鸣幽趴到棋盘边上，用力嗅了嗅。

“嗯。”

时间到了，千鸣幽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涂桑，便化作一缕黑雾钻回了棋盘中。

伏朔山的枫树下，千鸣幽重新凝结了形体，紧张又充满期待地等着客人的到来。

舅舅……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期间，千鸣幽想起涂桑说的，“就像你初次见到我的时候那样，放开了吃就可以。”

千鸣幽于是深深低下了头，靠着枫树坐下。

想起来现在不能抱着涂桑撒娇，就愈发觉得委屈至极。

那并不算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然而涂桑总是不在意地一遍遍对他提起。

就好像在一遍遍地告诉千鸣幽，他对涂桑而言只有这样的价值。

……伤害他的价值。

那是他和涂桑初见的时候了，涂桑自愿成为他的食物来源，天道的庇佑让涂桑无法死亡，断肢残骸不必提，连魂魄都能再生。

涂桑很看重千鸣幽，因为千鸣幽是极为少见的，能给他带来宝贵的、极为难得的“死亡”体验的魔。即使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涂桑也甘之如饴。

可惜千鸣幽不是这样想的。千鸣幽最初不解世事，但无数次吞噬涂桑的魂魄后，他被迫看到了涂桑千千万万“世”的记忆，并因此成长。

心智渐渐成熟，千鸣幽才明白他的觅食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度因此崩溃，痛恨自己以至于求死。

然而他死不了，和涂桑性质不同：涂桑是天道庇佑；千鸣幽则是吞噬能力过于强悍，出生便被母亲捅死之后，千鸣幽的魂魄便进入了冥河，凭着吞噬的本能，把冥河等待投胎的亡魂吃了个遍。

涂桑遇到千鸣幽，就是在千鸣幽被冥王赶出来后没多久。

确切来说，是冥王“请”千鸣幽出去。

所以千鸣幽知道真相后的几次尝试，连冥河的影子都没看着。冥王严阵以待，每次千鸣幽把自己整死，他就迅速把千鸣幽的魂魄扔回生者的世界。

久而久之，涂桑都不经意间听到了冥王的呐喊：“小祖宗，您别来了！”

甚至冥王还拜托起了涂桑：“这位……生死簿上不存在的大人，请您行行好，劝劝这位吧，冥河太小，真容不下他啊！”

涂桑也很真诚地拜托起了冥王，“容不下他，可否容得下我？我要求不高，让我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就行。”

于是冥王更崩溃了，“小王看得到您周身的鸿蒙紫气，您就别为难小王了。”

涂桑笑道：“你认得出来？不错。既然如此，你怎么敢拒绝我的？”

“我当然相信您有抹杀小王的实力，”冥王叹气，“可您既然问小王，就说明您不能随意进入冥界。那么，小王死前至少也算尽职尽责。”

涂桑最后没对冥王下手，不是因为做不到或不想做，只是天道不允许。

这场谈话并不愉快。

所以涂桑帮千鸣幽撬开冥界的大门，让千鸣幽和冥王相斗去了。他去不了，不代表他不能带别人去吧？

最后千鸣幽失败了，出来后失魂落魄地跟涂桑说：“哥哥，对不起。小幽很努力了，但那个小王就是不让小幽跳进河里。”

千鸣幽以为冥王“小王”的自称，和他一样，都是在名字里截一个字。完全没想过那是冥王在他面前的自谦。

从此，冥王在千鸣幽和涂桑口中有了另一个称呼，“小王”。偶尔涂桑还会在前面加个“隔壁”。

涂桑不知道那什么隔壁小王到底对千鸣幽说了什么，导致千鸣幽莫名其妙对他发誓。

“小幽发誓会一直陪着哥哥！小幽以前做了很多错事，尤其还伤害了哥哥，小幽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

涂桑不觉得千鸣幽能忍住吞噬的本能，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可千鸣幽真的是认真的，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涂桑几次在千鸣幽饿得崩溃的时候，主动伸手，温柔地哄他。千鸣幽只是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咽了几次口水，宁可咬自己，也不碰涂桑一下。

这段时间里，冥王压力剧增——千鸣幽是能被饿死的，而且是反复被饿死，他又不能给千鸣幽提供食物，千鸣幽便一直饿着，在死亡边缘徘徊。

最后冥王和千鸣幽一起坐在冥界门口，一起生无可恋。

“小祖宗，您除了那位大人，就不能吃点别的什么？您去凡界修仙界祸害也行啊，只要别来冥界。”

“但是小王，小幽真的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千鸣幽闷闷不乐地抱着膝盖。

冥王听到这个称呼，嘴角一抽，但对方是千鸣幽，他实在不好发作，只能说道：“‘小王’？算了，小王就小王吧。”

“小王八？”千鸣幽一脸天真。

冥王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