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姑是不想往下说,才以打师叔为借口离开的。
且她在叙述中反复强调“一招打败”,说明确实对此耿耿于怀。
以及,师姑一定知道更多关于圣桂之战及其后续的事。
何抒翼想着,心头却有几分苍凉,不是怨师姑瞒着他,而是感慨……自己确实不是少年了。
都学会揣测长辈的心思了。
不过排除圣桂之战的事,刚才最重要的其实是,可以借此判断师父、师姑、师叔的年岁。
师父在洪荒甚至洪荒之前,师姑在诛神之战到圣桂之战之间,师叔则在圣桂之战后。
并且,已知,限制两族合体境以上大能出手的、距今即将三万年的圣桂和约,签订双方是辰绡和妖皇。
——这是人族所不知晓的。
至于为什么何抒翼在宗门会盟之时频繁回忆这些,一方面新一轮战争近在眼前,他很难不去回想长辈口中过去的战争;
另一方面,各大宗门的宗主们,现在也确实正讨论着古籍里对过往战争的记载。
并且,详细程度远不如何抒翼知道的。
尤其真实程度也有待考究。
比如圣桂之战,在古籍记载上,竟然说什么两族打个两败俱伤,最后人族不忍伤亡,主动要求缔结和约。
可笑的是,都没人知道谁替人族出面签了和约。
何抒翼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讨论,在心中默默指出他们历史的错漏并改正。
仿佛他不属于这些讨论的人群。
但何抒翼不可能真的当众一一说出哪里错了、哪里对了,当了三年宗主,他总不能一点不懂人情世故。
人族的祖先这么编纂历史有自己的缘由,传播这样历史的人也有自己的目的。
不管是为了种族还是一己私欲,这样传了几万年,拆穿或许是正义之举,但本来战前就人心惶惶,说出真相并无益处。
更何况,何抒翼不想也不会真拿自己的亲人们当筹码。
说出来有何用呢,让他们知道伏朔山的存在吗。
想到这里,何抒翼又不得不重新认识了现在的自己。
他刚才竟然在想,若让人族知晓了伏朔山的存在,那人族会不会逼着伏朔山援助参战。
虽然大概率逼不动,但恶心一把还是不难的。
……何抒翼甚至能想象到人族会怎么“道德绑架”了,并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预判。
“喂,在想什么呢?”有人从背后拍了何抒翼一下。
何抒翼猛地从混乱的想法中惊醒,看到了一脸笑意的君子恨。
或者说,碾香剑灵。
何抒翼看向主位,那里也有一个君子恨,正端坐高位,与宗主们商议伐桂之战。
半晌,何抒翼抬手揉了揉眼睛。
确定了,两个君子恨都是存在的。
只是,他旁边这个君子恨,好像别人都看不见。
“伏、朔、山,哎呀呀,真是个好名字。”君子恨一字一顿地念着,仿佛在咀嚼这几个字的深意。
“朔……哈哈哈哈哈哈,朔,真不错,好字好字。”
何抒翼一下子神经紧绷,不对劲,这不是君子恨,更不是碾香剑灵。
那他是什么?
“君子恨”靠近何抒翼,盯着他的眼睛,满意地看到何抒翼眼中掩饰不住的惊疑。
“哎呀,你在怕我吗?”他朝何抒翼伸出手。
何抒翼不再犹豫,妄道出鞘,直取眼前人首级。
“君子恨”却哈哈大笑,化作一缕黑烟不见了。
“砰”,茶杯撞落在地。
顿时,人们的视线聚焦在何抒翼身上。
何抒翼一身冷汗,他明明瞄准的是那怪物的首级,怎么反倒劈落了桌上的茶杯。
最重要的是,他刚才遇到的那个“君子恨”,到底是什么东西。
何抒翼脸皮薄,从未做过不尊礼法之事,如今当众闹了动静,虽然事出有因,但还是立刻向殿里被惊扰的宗主们致歉。
差点没又犯爱脸红的毛病。
此时,坐在高位上的君子恨开口:“诸位,别盯着何宗主看了,他是斩妖未成,并非故意失礼。”
此话一出,在座各位都愣住了。
妖?这里可是空鞘宗的宗门大殿,怎会有妖。
“君宗主,这种玩笑就没必要开了吧,何宗主弱冠不过几年,一时激动打翻茶盏也可以理解,您没必要连这都替他遮掩。”
说话的是怀虚宗的长老,资历颇深,论辈分还长君子恨不少。
何抒翼又是一愣,他方才进来时,明明只看到各大宗门的宗主聚集一堂,哪里有什么长老的身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
君子恨给了何抒翼一个安抚的眼神,可惜何抒翼没领会他的意思。
没办法,君子恨只好给何抒翼传音:“别怕,先坐下,相信我。”
说实在的,君子恨本人也就和何抒翼认识了几天,碾香剑灵更是昨日才初见,按理何抒翼很难交付自己的信任。
但碾香剑是师父的本命剑,君子恨也与师父相识甚久。
于是,何抒翼很不争气地,选择无条件信任他。
等何抒翼安定下来,君子恨开始向在座的宗主和长老们解释。
“本座昨日亲赴撼妖观,不久归来,这并非秘密。”
“当时本座与易观主,及一众长老联手抗击影袭蚊,只觉其诡异至极,摸不着门路。”
“易观主及时察觉其中凶恶,虽不知具体如何,仍以余力将本座送归空鞘宗,并彻底封印传送阵。”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君子恨带着歉意看向何抒翼,惭愧道:“本座当时未能察觉影袭蚊附身,无意令其沾染了何宗主。”
何抒翼心中惊异,面上仍要维持宗主的稳重,“无妨,是晚辈不察,叫那邪物取巧。”
何抒翼要努力维持着表面的稳重,其他人又何尝不是。
君子恨作为合体境修士,却被影袭蚊不知不觉附身,甚至还传染到了别人身上,这实在是……
好听点说,很难抱有什么乐观的想法。
难听点,已经有人在心中开骂了:谁知道影袭蚊一次能传染几个人啊,万一还有人被……那这些宗主长老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一时间人人自危,恨不得放弃那点风度,仔细检查一下自己身上有没有蚊子。
君子恨及时打消他们的疑虑:“若被影袭蚊沾染,因是本座不慎携之,或许会看到本座的幻影。”
“不过诸位不必担心,方才何宗主已将其驱赶,落入本座设好的陷阱中。”
想了想,君子恨还是补充道:“不是蚊子,别找了。”
说来也神奇,最有用的反倒是最后一句话,至少人们肉眼可见地放松多了。
裴霁宁道:“君宗主,本座之前还想着您为何如此匆忙,昨日赴撼妖观,今日便召集会盟。”
“敢情您是为了引蛇出洞。”
说到这儿还能算解围,但裴霁宁的下一句话就相当不客气了:“拿我们当消遣呐。”
君子恨面不改色:“怎么会呢,会盟是真,引妖物现身也是真,裴掌门莫要多想。”
裴霁宁道:“此事,我们私下再议。”
“重要的是,先给在座的其他人一个交代。”
君子恨起身,“不如,诸位与我移步隐祠。”
所谓隐祠,先不论它本意,如今困着影袭蚊,真就全了“隐”字。
影袭蚊,非合体境不得见。
而在场的合体境只有三人:君子恨,裴霁宁,以及红袖教教主醉春烟。
还有一个例外——刚才见过“君子恨”幻影的何抒翼。
甚至现在那个幻影还在朝着何抒翼笑:“哎呀,这不是那什么……伏朔山的人嘛。”
幸好这话好像只有何抒翼能听到。
何抒翼观察周围人的反应,他们更多是在询问君子恨关于影袭蚊的消息。
君子恨也大方地分享了情报:“可怕的不是影袭蚊本身,而是影袭蚊的能力。”
“影袭蚊凭借本能,以死亡繁衍,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它们会聚成一个庞大的个体,并且在此过程中不断夺走其他生物的生机。”
“撼妖观在荒漠地带,变化不明显,但若影袭蚊是在森林或者海洋,或许可以明显看到森林枯萎、海洋干涸。”
君子恨说到这里,张开手,便凭空出现了一幅图画。
画面中漫天黄沙裹挟着零碎的白骨,暗红色的血迹蜿蜒不绝,而远处有一座黑色的山。
君子恨解释道:“那不是山,是影袭蚊的完全体的足尖。”
众人骇然。
君子恨接着说:“完全体可以被杀死,但是杀死后又会解体成无数影袭蚊,周而复始。”
与众人的惊骇不同,何抒翼的脑中蹦出了一个名字——“黑大壮”。
这起名风格,不用说就是元淇菡起的。
何抒翼此前未把“影袭蚊”和“黑大壮”联系在一起过,但现在听君子恨的描述,瞬间懂了。
敢情是师姑酒后说的那个“怪好玩儿的”黑大壮。
元淇菡原话是这么说的:“嗝,黑大壮傻乎乎的,我怎么劈它都不长记性,还是不要命地扑过来。”
“人生在世,上哪儿找这么抗揍又无怨无悔的沙包去,我当时心情一不得劲儿,就喜欢找它切磋切磋。”
“最重要的是,我一打他,回去后就能看到好多好多个师兄。”
“哎呀,小师侄,我跟你说,那是天堂啊天堂,那么多个师兄围着我转,我快美死了。”
因此,何抒翼不能不对隐祠里困着的“君子恨”感到失望。
说好的好多好多个师父呢。
何抒翼记得,元淇菡还说过,这种情况是辰绡帮她解决的。
“我都说了不要了,辰绡还是硬要帮我解决,啧,鬼知道他是解决了那些幻影,还是留着自己享受去了。”
君子恨突然拍了下何抒翼的肩膀,“说起来,今日还真是谢过何宗主了,没有何宗主转移那妖物的注意力,这东西还真不好抓。”
说这话的同时,君子恨给何抒翼传了音:“小孩,咱别一次两次出神行不。”
“……”
但何抒翼还听到了第三道声音:“拔剑,快。”
确实应该拔剑。
现在有四个君子恨。
真正的那个忙着解释影袭蚊,根本就没看过何抒翼,另外的三个嘛……有恃无恐地在人群里混着。
依之前的经验,何抒翼若贸然出手,大概清醒过来就会看到地上有某个修士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