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抒翼第一次以宗主身份,参与人族的重大事务。
他的座位安排不远,只位于几个大宗门之下,因为他代表的不仅是妄道宗,还是撼妖观。
君子恨作为大会发起人,自身又是第二宗门宗主,自然坐在中间的首座。其他宗门则按照地位依次排序。
左边第一位是天下第一宗,众妙之门掌门——裴霁宁,人称“昙华剑仙”。
外表约莫三十出头,成熟而不显老态。眉如远黛,目含春水,端的一抹好姿色。
只可惜先天不足,纵使修为至合体,依旧时不时以帕掩口,轻咳几声。脸色苍白如纸,情态弱柳扶风。
但在座无人胆敢小觑他。
作为剑修,裴霁宁的剑术仅次于君子恨;
作为修士,他的修为仅次于凌虚老祖;
作为掌门,他令众妙之门屹立不倒……
还有无数个领域,他要么是第一人,要么是一人之下。
何抒翼二十三岁元婴后期,其天赋足够冠绝古今,但在修仙界广为流传的天才榜上,他依旧次于裴霁宁。
并非修炼速度不如,而是除修炼速度,皆不如。
正因为裴霁宁有这样的实力,才能让所有人明知他是男子着女装,而不敢生出半分异样的心思,不敢有一言置喙。
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位置,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没人敢说自己比他更合适。
即使现在裴霁宁位于次席,他依旧是众人目光的中心,实际的领导者。
右边第一位是第三宗门,怀虚宗宗主——白落英。或者说,本该如此。
然而那个座位上坐的,不只她一个人,准确来说,白落英是被一个女人抱着坐在膝盖上的。
大庭广众之下,尤其还是如此正式的场合,此等行径着实不雅,然而其他宗主仿佛见怪不怪,也就何抒翼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以前只是听说。
白落英现年十六岁,六岁即位——十六岁是她的真实年龄,并非外表。
她外表甚至更小,不过五六岁模样,还是个奶团子,缩在奶娘怀里打瞌睡,整个头都埋在奶娘胸部。
被倚靠的奶娘是一个体态丰腴的美妇人,一只手摸在白落英的头上,哄她睡觉。她叫琴姝,是以白落英奶娘的身份坐在这里的。
凡是需要白落英出面的场合,基本都是她这个奶娘做主。
但世人皆知她也不过是个傀儡,怀虚宗实权在长老手中,只是长老不方便露面罢了。
顶多每次看到她心里感慨一句:怀虚宗真是没落了,要不了多久,恐怕连第三的席位都保不住喽。
让奶娘列席,成何体统?
果然,之后的会议里,琴姝仅仅是坐在座位上沉默地哄孩子,一言不发,存在感极低,像是一个美丽的人偶,动作都不更改毫分。
更多是君子恨和裴霁宁在讨论,别的宗主敛声屏息,很少打断他们。
君子恨转换回了碾香剑灵的样子,说话并无障碍。两个人在很平静地商量,可商量的事,却根本不是让常人能平静着看待的事。
战争。
伐桂之战。
在确认要向妖族开战后,在座的每个人都免不了心情沉重。因为圣桂和约三万年在前,他们比起面对的敌人,都太年轻,也太弱。
人族一共不到十个合体境,唯一大乘境的凌虚老祖又闭关不问世事。
眼下已经被困住一个易水寒,还有五个返虚化神的修士。
困住他们的仅仅是……蚊子?杀伤力未知,脆弱但繁衍力极强的恶心物种。
就算得知是圣桂和约前就有的远古物种,它们也确实只是蚊子而已。
妖族的战斗主力肯定不是这群蚊子,可人族的战斗主力却已被它们牵制,甚至逼得把整个门派转移,让门派弟子寄人篱下。
因此还没开战,恐惧就不可避免地栖息在一些人的心头。
合体境都免不了,更别提返虚化神甚至更低的了?
人族,真的有胜算吗?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妖族的战力情况!影袭蚊更是证明了,他们连对手是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有消极派就一定有积极派。
出于历史原因,人族对妖族了解极其不充分,在圣桂之战之时,人族的傲慢达到了顶峰,说是大战,其实——人族气势汹汹冲进妖界,结果被妖皇一招打败。
——这是元淇菡跟何抒翼讲过的,原因无他,元淇菡本人就是那个被妖皇一招打败的人族。
元淇菡说起这事时,满脸不忍回首又挣扎着回首的样子,“小师侄啊,听我一句劝,做人还是要谦虚。两次啊两次,我去了两次圣辉之桂,被妖皇两次一招击败,我不要面子的吗?”
元淇菡是人族最强战力,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顶多是她回到伏朔山后,人们渐渐忘了这个传说里的“尊者”。
元淇菡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但提起妖皇,她说:“小师侄,妖皇啊,整个人族全加在一起都不够她一个指头的,当然,除了师兄。”
可惜,不是每一个人战败后都能有和元淇菡一样清晰的自我认知。
或者说,单个的人可能有,一个种群是不可能那么清醒的。
圣桂之战中,元淇菡作为当时口口传诵的“尊者”,作为人族的最强者站在第一线,不仅冲破了妖界的所有防线,而且直达妖界核心——圣辉之桂。
所谓圣辉之桂,那可大有来头。
元淇菡知道的也不算详细,和何抒翼说的就更简略了。
按元淇菡的说法,人族与妖族在远古洪荒时期曾有一场大战,谓之“诛神”,并且人族大获全胜。
在那之前,人族与妖族本共生于同一片大陆,无“人界”“妖界”之分;在那之后,世界平白出现了一大片永夜地区,日月避之,暗无天日。
人族尽皆被那片区域排除,只剩下妖族,且里面的妖族只能出、不能进,那片区域也就是未来的“妖界”。
而妖界以外的妖族,则被诛神之战的胜利方——人族,赶尽杀绝。
要么死,要么降。
就这样,“妖界”以外尽被人族统治,“妖界”以内人族无法干涉,这才有了所谓“人界”“妖界”的划分。
妖界永夜万载,人族则发展壮大,无数修仙门派在那时期兴起,包括现在作为万宗之首的的众妙之门与以剑证道的空鞘宗。
后来,有一日,妖界忽然爆发出浓烈的桂花香气,永夜被驱散殆尽。
虽依旧不得日月青睐,但妖界中心的圣辉之桂,足以将整个妖界笼罩进如水的“圣辉”中,那光芒似月非月。
同时,妖界不再有什么“只能出,不能进”的禁制。
妖族隐忍万载,人族逍遥万载,妖族的仇恨与人族的骄傲都在这万年里水涨船高。
结果可想而知。
元淇菡以一己之力,一路打到圣辉之桂,妖族防线形同虚设,没有一个妖族能在她手下撑过一个回合。
但强的是元淇菡,是诛神之战后被涂桑亲自教授道法的元淇菡,不是人族。
当时人族本想顺着元淇菡开拓的血路前进,却惊恐地发现:
那些妖兽在元淇菡面前手无缚鸡之力,而他们也在这些妖兽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甚至差距更大。
别说什么斩妖除魔,妖兽张开嘴,顷刻间就有无数人族丧命,与人族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于是跟着元淇菡进入妖界的人族被打得节节败退,一下子从进攻被逼成了誓死防御,妖族不依不饶,硬是从边境一路深入到人界中域。
如同万年前人族对妖族赶尽杀绝,妖族报起仇来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至于当时唯一有抗衡之力、在人族有绝对碾压级战力的元淇菡,还没碰到圣辉之桂,就被妖皇一招击败,奄奄一息,昏迷数十年。
还是涂桑去把元淇菡捞回伏朔山养伤的。
至于圣辉之战时,涂桑在哪里……
何抒翼不是没好奇过,但他一问,元淇菡就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小师侄,你到底为什么觉得师兄会参战啊,是平时挨打挨少了不成?”
一点没有调侃的意思,当时元淇菡真的很认真地这样问何抒翼,甚至大有一种“你只要点点头,下一秒我就送你一程”的气势。
确定何抒翼是真的不明白后,元淇菡才缓和了态度,但也没多说:“总之,你不用想了,师兄不可能掺和这些事的。”
最令何抒翼印象深刻的是,元淇菡说:“记住,哪怕我们都死了,也绝对不能让师兄上战场。”
元淇菡向来无论什么情绪都带着一抹笑,那时却是冷着脸,死死攥着何抒翼的手,逼他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而后又没事人一样,重新挂上笑,接着讲她苏醒后的事。
她醒来时,两界已经有了巨大变化,堪称沧海桑田:人界范围被压缩得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圣桂的香气几乎蔓延整个世界。
“师兄对我说,就像回到了洪荒一样。”
“但我也不知道洪荒什么模样,只是小师侄,你不觉得,两族间的强弱就像轮回一样吗,这会儿人族强,那会儿妖族强。”
“事实上也是如此,人族并未因此覆灭,而是在百年后重新抢回了大片领土,直到双方相互制衡,谁也难以再进一步。”
“我实力慢慢恢复,又因为……一些你还不能知道的原因,”这会儿元淇菡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状态,语调温和,“总之,我自请下山。”
“本来想着一雪前耻,结果又给妖皇送了一血。”并自然而然地开始讲何抒翼听不懂的话。
依何抒翼的经验:某种意义上,伏朔山所有人,说起这种异世词汇的时候,都是状态相对放松的时候。
包括何抒翼自己。
“这次又是师兄把我捞回山上的,顺带一提,在此之前我捡到你师叔不久。”元淇菡依旧笑着,却不知觉攥紧了拳。
“等我再一次苏醒时,已经是几百年后了,辰绡啊辰绡,手段相当高明啊。”
元淇菡咬牙切齿:“趁我重伤昏迷,还真让他上位了!不行,越想越气。”
说着说着,元淇菡就扛着大刀往书室砍去了。
当时何抒翼还不觉得有什么,师姑一向阴晴不定,下一秒做什么都不奇怪。
如今却多少明白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