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侄，我怎么就把你忘了。疼了就说，哪怕是师兄，也没不让你叫吧？”

元淇菡把丹瓶里的丹水倒在何抒翼手心，“虽然都弱冠了，但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在我面前忍什么呀。”

何抒翼道谢。

元淇菡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你对丹水有兴趣？”

因为何抒翼很少受这么小面积的伤，所以更多时候元淇菡用的都是正常的圆圆的丹药，最多也就是研碎了敷在伤口上，后者多此一举但效果好。

就像第一次给何抒翼回气丹一样，这丹水何抒翼也是头一回见。

“丹药，固液气三种形态，其实都可以在炉子里炼出来，只不过很少有人这么做，可能就我一个。”元淇菡拿出几个丹瓶，依次展示了一下。

“丹气是最难炼的，但是……”元淇菡有了主意，“气体上药，比把丹药磨碎了方便，你也不会那么疼。”

“弟子已经给师姑添太多麻烦了，心中有愧。”

“一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这么定了。”元淇菡摆摆手，“你要真愧疚啊……”

何抒翼顺着元淇菡的指向，看到了那个炉子。

“师姑的意思是？”

“你可能听到了，师兄说，只要你能把那炉子抬起来，你体能就基本合格了。”

何抒翼低下头，“弟子无能。”

“别急着自卑，这炉子，你也知道是我的法器，我是体修，法器自然比别人的重一点。”元淇菡又给何抒翼表演了一下单手颠炉，“这东西，大概也就……一座山的重量吧。”

何抒翼知道重，但没想到会那么重。他知道师父的要求很高，但没想到，师父口中的“体能基本合格”，竟然是要举起一座山。

他在外界被吹捧为举世无双的天才，但一回“家”，就会发现，他比起这里的人和物，都太渺小了。

“猜猜这炉的来历？”

“弟子猜不到。”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何抒翼接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

元淇菡眨巴眼睛，“不应该啊，你怎么会知道？不会是……”

“师父曾给弟子讲过这个故事。”何抒翼声音很轻，不自觉勾起唇角。

果然。

元淇菡放下炉子，大有和何抒翼谈谈心的架势，“是吧？师兄他其实可温柔了，我小时候被师父捡上山，师兄哄我睡觉时，就会讲这个故事。”

“弟子小时候练剑不得要领，疼得无法入眠时，师父令弟子继续练剑，弟子无能，最后倒在地上。”说到这里，何抒翼停顿了几秒，平复心情，但再次开口时，元淇菡还是听出了激动。

“师父他……师父他抱着我，回到房间里，还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一直到金丹前，师父都会这样哄我睡觉。”

太明显了啊小师侄，元淇菡在心里评价，你激动到连自称都忘了啊。

但是，元淇菡完全能理解何抒翼。

涂桑对何抒翼的态度，哪怕是完全站在涂桑那边的元淇菡，也会觉得，师兄有时未免……不近人情。

元淇菡不觉得涂桑讨厌何抒翼，毕竟师兄不会带讨厌的人回“家”，还破天荒地收徒。但是，听到涂桑会给何抒翼讲故事，她也是惊讶的。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师兄对小师侄，可能比她想得还要好一些。

对了，刚才光顾着小师侄了。

师兄呢？

元淇菡看向炼丹房门口，已经没有人了。也是，师兄不喜欢参与聊天。

虽然有点对不起师兄，但看到师兄走了，元淇菡确实松了一口气。有些事，就是他不在场更好说。

“小师侄，正好我炼丹房破了个洞，炉子也被我封了，我现在清闲得很。师兄走了，就说明暂时没任务交给你。难得都有空，找个地方聊聊？”

“弟子听师姑的。”

“这种时候，直接说‘愿意’更好哦。”

元淇菡示意何抒翼躲开，重新举起炼丹炉，朝着大门的方向，对准了，控制力道扔过去。

门消失了。

准确地说，门被砸没了。

元淇菡却很满意：很好，房子没倒，够结实。

虽然没开口，但何抒翼和元淇菡想到一起去了。

那可是一座山重的炼丹炉啊……

“小师侄，你信不信，等我们回来，这个炼丹房就能恢复之前的样子。”元淇菡解下耳边的蝴蝶耳夹，放飞了。

给某个倒霉狐狸传信，让他来修。

“又要让师叔受累了。”何抒翼了然，看着蝴蝶消失在视线里。

“他呀，天生的劳碌命。你是不知道，他在凡间……”

元淇菡打开了话匣子，带着何抒翼边走边说。

何抒翼对凡间印象不深，那时年岁太小，五岁拜师离开，时至今日，一次也没回去过。

他只记得在那里，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子，活下去是件很辛苦的事。

他不想回去。

虽然论辛苦程度，现在比那时还要艰难得多。但就是本能地不想回去。

元淇菡讲的她和辰绡在凡间的那些事，却渐渐冲淡了何抒翼的不安。

他早该想到的，凡间岂会只有流浪乞讨一种活法，岂会只有孤苦伶仃一种人。

师姑和师叔，过得都相当精彩啊。

“辰绡上了好多次史书，凡间流传的所谓贤相名臣哈哈，一半都是他！亏他想得出那么多假名哈哈，还有几个是我帮他想的呢。”

“告诉你，现在凡间那王朝啊，开国皇帝就是辰绡一手扶起来的！他的后代，辰绡也帮了不少。否则一个王朝绵延千年，那可难咯。”

“我呢，你在凡间的史书里，可能只能刷到个寥寥数语吧。”元淇菡提到这个就来气，“就因为我是女子，便抹杀我的功勋。能查到的寥寥数语，还多半是辰绡给我留的。”

“我这身武艺，在哪儿都是顶尖，就是捞不着个将军当，人家称我一句女将军，那都是敬称哈哈，皇帝老儿可不承认。我上朝都是辰绡求来的。”

“官场不让我来。那行，你师姑我可不仅是体修，医术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结果呢，医术那边比官场更不起眼。哈，确实，出名的医生少。但千古流芳的几位，一大半是我教的。”

“我也不是多想要名利，但当时我和辰绡是一起下凡，各有所长，留下的痕迹却是一个天一个地，我就是不甘心。”

何抒翼对世事了解太浅，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一种障碍是天生的且难以跨过的。

元淇菡也就最后抱怨了几句，甚至抱怨的时候，也没多生气的样子。元淇菡总是笑着的，高兴生气都会笑，情绪越到极点，笑容就越灿烂。

她说这些时，也只是习惯性带着一抹浅笑，很平静，相比平时显得有点冷。她是在意的，但没那么在意。

在这之前，她一直笑着跟何抒翼讲她在战场上的丰功伟绩，太平了便悬壶济世；讲辰绡治理乱世和盛世的不同，还掺杂着几段辰绡的风流韵事。

“到地方了，小师侄，看。”

元淇菡带着何抒翼到了一个独属于她的空间，连接在山上，却独立于山。

何抒翼是第一次来。

这里是一座荒山，树木寥落，明月高悬。间或响起几声狼嚎。

和从头精致到脚的元淇菡，很不相称。

元淇菡随性洒脱，却格外重视外表。头上的珠饰玉钗总令人眼花缭乱，身上戴满了各种各样的首饰。看着就像个无忧无虑，爱美的贵族大小姐。

甚至爱美程度有点过分。

但凡换一张脸，这身打扮都会庸俗繁重。

但她是元淇菡。

所以，这些只是少女展示自己美貌的巧思罢了。既然天生丽质，打扮再张扬明丽些又有何妨？

然而何抒翼一直觉得，师姑对自己的美貌，并非看起来那么上心。

他的感觉是对的。

元淇菡当着何抒翼的面，一点点取下身上繁多的首饰，三千青丝自然垂落，失去点缀，也失去了束缚。

元淇菡拉着何抒翼坐下，不在乎衣服会不会被弄脏。

狼嚎声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响起。

何抒翼下意识把手放在剑鞘处，出于对师姑的信任，没有拔剑。

身侧，离何抒翼不过一米的位置，响起了一声别无二致的狼嚎。

若不是元淇菡就坐在身边，还张着嘴。何抒翼不敢相信，那竟然是人的喉咙能发出的声音。

元淇菡看着何抒翼惊讶的表情，噗嗤笑了，“没想到吧？”

“弟子失态。”

“没事没事，”元淇菡指了指月亮，“直到现在，看到月亮，我也会有点忍不住。明明比起我的人生，那段日子很短很短。”

何抒翼隐约有所猜测，只是觉得那太过不可思议。

“我是狼养大的孩子，”元淇菡很坦然地说道，“人生最初的七年，我就是一匹狼，和野兽毫无区别。”

“是师兄把我变成了人。花的时间很长很长，一倍不止。”

“我不知道师兄如何做到的，既要让我洗掉狼的习性，又要让我修炼。在此过程中，我不知为何，固定了十六岁时的相貌。十六岁，还是师兄后来告诉我的。”

“我第一次真正以‘人’的目光照镜子时，就是我现在这副样子。”元淇菡说完，在自己身上指了几下。

何抒翼看得出来，元淇菡指的是之前佩戴首饰的地方。

下一秒，元淇菡手指微动，之前摘掉的首饰又变了回来。

“怎么说呢，我有时会觉得，直到现在，我依旧是在模仿人类，模仿得可能有点过头？对吧。”

“师姑很好。”何抒翼斟酌着词句，可惜他实在不会安慰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元淇菡笑得狡黠，“好了，到你了。”

何抒翼不懂。

元淇菡又笑开了。

“这是一场契约：我用我的最初，和路上讲的那些往事，交换你和师兄之间发生的，我所不知道的全部事。”

“记住，我要的，是全部。”元淇菡强调了一遍，“包括过去，现在，未来。我这边随时可以增加筹码。”

何抒翼依旧不懂。

但师姑帮了他很多，他本也想回报些什么。只是记忆的话，当然可以。

又想起之前元淇菡的话。

于是，何抒翼道：“弟子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