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江南富庶,可那溪云楼里的纸醉金迷,说到底也不过是极少数人的享受。君不见临安府恁多的贫苦百姓,每日能有一餐吃饱就不错了;若是不幸生了什么病,多是连大夫也请不起,只能在家熬着,熬不过去也是见怪不怪,这年头说是命如草芥也差不太多了。
幸而,三年前,江南最负盛名的太和书院在城中开办了一间医舍,由书院中资历较深的医学生们轮流坐堂,这些小大夫们年纪虽都不大,但态度认真负责,不收诊费,药也卖得极便宜,遇到疑难杂症还会去请书院老师,几年间实实在在地救了许多临安百姓。
这天,穿着白色学子服的秀气少年正在药房里忙碌,嘴里念叨着各种草药名,手指快速地在一个个药匣子间跳动着。
忽然,药房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少年转头看去,眼睛一弯:“阿姐,你怎么到前头来啦?”
韩清露看着他,也露出笑容:“有事交代你。”
韩西岭连忙放下药方,走到姐姐身边来:“什么事呀?怎么还亲自来了,夏姐姐也不跟着?”
韩清露:“夏莺被我派去做其他事了,这事得我自己跟你说。”
接着她便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什么?”不料,韩西岭听完,却一下气得跺了脚,连问道,“那混蛋今天要找到这里来了?姐姐还让我放他进来?你不是说再也不见他了吗?”
韩清露明白他是为自己不平,心中欣慰,解释道:“阿岭,今时不同往日,姐姐并不是要跟他谈个人恩怨。你也清楚我要做的事,以他的身份,我们迟早会碰到的。”
韩西岭噘着嘴不说话,显然还是有些不乐意。
“放心吧,”韩清露捏了捏他的脸,柔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阿姐我可不是会陷在过去里的人,更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韩西岭哼哼两声勉强应了:“那好吧。”又举了举拳头,“但我一会儿可要好好为难他一番,为阿姐出出气,也为阿爹出口气!”
韩清露扑哧一声笑了:“行,人来了任你搓扁揉圆。”
姐弟俩又闲话了几句,韩清露隐约听到隔壁有人在喊小韩大夫,于是也不再耽误他的时间,嘱咐一句不要累着,就从药房后门出去了。
药房后头是一个极其宽阔的倒座大厅,韩清露慢慢穿过一排排桐木贮藏柜,绕过几堆七零八落摊着的药材,跨出厅子的大门——入目竟不是普通的院子,而是成片成片的药田!
叫不上名来的各类药草,全都在春日阳光下绿茸茸地冒着头,一眼望去竟有一种四野无际的错觉。
原来,这里本是座七进五开的大宅,因遭了火灾低价出售,那时韩清露正好在和太和书院的山长筹备医舍,看着合适便买了下来。按着她的意思,把前头做了诊堂和药房,中间也不再重建,索性弄成了药田,后面建起三座小楼,各有其用,小楼之间又引水开了个荷花池,池边栽上柳树和桃花,到了春夏,倒也并不输那些精致的园子。
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这是太和书院的地方,其实这才是真正的韩宅。
韩清露沿着药田间的石子小径继续往前走,走过几大片不同种类的药田,又拐过了第一座小楼,就见到了那荷花池。她在池边的石桌旁坐定,提起桌上的影青小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将两个棋奁都靠过来些,拈起一枚白子,开始自弈。
周围很安静,仆人们都知道主人的习性,除了一个侍女来续过壶里的水,就再也没有人来打扰。
就这么静静弈了约半个多时辰,棋局将终时,韩清露忽然抬起了眼,眸色沉了沉,终于来了——远处,一个广袖长袍、身姿挺拔的男人出现在石子小径上。
“不知贵客到访,有失远迎。”
韩清露站了起来,却并不行礼。
与在溪云楼时完全不同,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浅藕色衣裳,虽然依旧梳着高发髻,但发髻上没有一点金银之物,只斜簪了几朵鲜花,衬得一张白皙秀丽的脸庞更为清冷,也更像谢晞记忆中的人。
谢晞走近后果然微微一怔,喉间动了动,似乎克制了一下才笑答道:“该怪谢某来得唐突。”接着又说,“夫人这院子别出心裁,倒是比那些园林大气多了。”
韩清露假笑:“谬赞了。谢中丞今日来此,有何指教?”
“清露,”谢晞却突然唤了一声她的小名,“这里也没有外人,我们就别说这些客套话了,如何?”
这话听得韩清露心中一哂,索性不装了,讽刺道:“谢中丞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呐。”
谢晞又怔了怔,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随后便自嘲一笑:“是我说错了。”
韩清露冷哼一声:“庙小,就不请大人坐了,有事请直说吧。”
“我今天来确实是有两件事。”谢晞说道,声音低沉了一些,“第一件事,是想跟你和阿岭道歉,对不起。”
“呵,”韩清露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谢中丞可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姐弟的。如果说我父亲曾与你有些恩情的话,六年前不是也已经还清了吗?说起来,那时候谢中丞入仕还不到一年,签判任上年俸也不过一百多两银子,大人为了尽快与我等小民划清界限,却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黄金,真是让人感动!”
谢晞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却马上被他收敛了,只是道:“你放心,那些钱绝不是搜刮百姓或者贪污受贿所得。”
韩清露:“怎么来的都与我无关了。第二件事呢?”
“是徐家的事。”谢晞斟酌了一下才继续道,“昨天黄家设宴,我与黄三单独谈了几句,他恐怕并不打算放过徐宁。其实,徐家与其这样战战兢兢,倒不如卖了房子,去附近州县置份不错的家业,过点安宁日子,不是吗?”
“谢中丞管得可真够宽的!”韩清露又讽了一句,“你觉得徐家卖了房子,黄三就能放过徐宁吗?”
“他会,”谢晞却说地很自信,“我向你保证。而且黄家也不会再来找溪云楼的麻烦。”
韩清露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冷笑道:“我是不是该感谢中丞大人大发善心、伸出援手?”
“你就当这是我为了自己良心好过,做的些微补偿,可以吗?”谢晞说这话时的神情倒是比刚刚道歉时更真诚些。
韩清露脸上的神色一时也有些复杂,看着他不置可否。
谢晞又道:“我知道你与临安知府沈玉涟有些交情,但黄琨已经被师相送上了吏部尚书的高位,沈玉涟未必敢再帮你......”
“我已经把徐宁送走了,”韩清露突然打断他,“只等房子里的东西收拾好,便会把徐大娘也送走。”
这下轮到谢晞一愣。
韩清露又哼了一声:“谢中丞以为我会那么傻,继续跟黄家硬碰硬吗?”
谢晞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虽然他平时也常带着各种各样的笑,但像这样的笑容在他脸上已是许久未见,剑眉星目都舒展开了,原本深沉英挺的面容一下子显得更加俊朗起来,依稀让韩清露忆起了他少年时的模样。
他道:“我怎么就忘了,露珠儿不仅侠义,而且还最是聪明呢。”
两人间的气氛仿佛因他这莫名一笑和这句话一下子变了,韩清露心里不爽,又被他这声露珠儿叫得寒毛直竖,立刻肃了颜色:
“谢中丞的事说完了吗?说完就该我了吧?”
“你说。”谢晞的声音里仍带着笑意。
韩清露:“你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谢晞答得很快:“祭拜父母,拜谢恩师。”
“得了吧,”韩清露不屑,“谢中丞连老娘重病都舍不得回来,顶着千古骂名也不愿守丧,会为了祭拜父母在仕途正青云直上的时候离开京城?这种话也就拿来骗骗小孩子罢了。”
谢晞叹了口气:“你现在问我,我便只能如此回答。”
“看来,谢中丞的道歉是一点诚意也没有。”韩清露冷冷地看着他,又道,“是不是顾诜(shen一声)等不及要把临安府也攥在手里了?”
这话却一下牵动了谢晞敏锐的直觉,他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关心师相的目的?是不是,有人不想只让你做做生意了?”
韩清露眉头一蹙:“有人?什么人?谢中丞不想说,也不用扯这些有的没的,我一个小商人还不能为自己做些长远打算了吗?”
......
“我不知道师相要做什么。”沉默了片刻,谢晞说道,“但无论他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不重要。有我在,决不会影响溪云楼的生意,你不需要去理会朝堂那些事。”
韩清露被他这话气笑,看出来他是不会说实话了,便也不想再与他多纠缠,阴阳怪气道:“谁说我要理会朝堂的事了?溪云楼也不用谢中丞的庇护,谢中丞还是去庇护你的荧月小宛吧,好走不送!”
说完,转身就走。
“清露,”谢晞叫了一声,却没有了下文。
韩清露脚下只一顿,继续往前走。
“我们来对弈一局,如何?”谢晞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韩清露:“谢中丞有这种闲工夫,还是去找别人吧。”
“当年我们总是胜负各半,但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韩清露停下了脚步,在心里暗骂一句,终于还是转回身来,昂起头倨傲道:“行,那就下一局,请谢中丞先行赐教。”
说着她走回石桌,直接在盛着黑子的棋奁边坐下了。
谢晞挑了挑眉,也在另一边坐下了。
两人一起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放回各自的奁子,而后谢晞思索片刻,落下了第一子。
一时没人再说话,默默行棋。
然而,对局到一半,
“乾德十九年九月,冯国舅奉命去交趾国宣旨,途径江南,前后在临安停留了两月有余。”
“......”
“乾德十九年十一月,永平侯奉旨查办前临安知州贪污一案,在临安停留两月。”
“......”
“乾德二十年二月,端亲王微服下江南游玩,听说行至临安尤为欢喜,停留三月方回。”
“......”
“乾德二十年五月,曹公公下江南替圣上寻访紫阳和无涯两位真人,在临安城停留两月余。”
韩清露:“呵,五年前在临安住过的达官贵人可不止这些呢,谢中丞要不要再仔细盘算一遍?”
谢晞微微一笑,没有再说。隔了一阵,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抬起头来道:
“听说端王爷还在临安遇到了一位百里神医,竟治好了困扰他多年的头痛之症。”
韩清露:“是吗?那真是可喜可贺。”
谢晞:“是啊,连御医都束手无策。这倒让我想起来以前村头的陈嫂,也常常无缘无故头痛,还记得吗?”
“......”
谢晞:“后来,十一岁的小西岭看了韩叔留下来的一本破笔记,竟然阴差阳错治好了陈嫂。”
“啪”。
清脆的落子声响起,韩清露抬眼挑衅似的看着他:“谢中丞,还是专心一点,你快输了。”
谢晞低头一看棋盘,刚刚那子落下,竟已将白子先前的布局提前封死,且黑子已隐隐有了合围之势!这下他没心思试探了,收敛心神,应对劣势。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
“谢中丞怎么输得这样快?我记得七年前,你还能与我不分上下,看来男人,果然是越老越不中用呢。”韩清露慢条斯理地说。如果她知道将来自己会为这句话付出巨大的代价,就一定不会逞这口舌之快了。
“......”而对于男人,被说不中用——无论是指哪方面,大概都会抵死不认。于是,谢晞毫不犹豫:“再来一局。”
“算了吧,我看谢中丞今日心神不宁,本夫人就不多留了。还请自便。”
这次,韩清露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站起身便径自往后边的小楼走去。
谢晞坐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脸上轻松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
*本文设定为1两黄金=10两白银=10贯=1000文钱(参照北宋,不同朝代换算差异较大)
*我国古代围棋为座子制,默认白棋先行,有先手优势,所以韩清露先选黑子,就是让谢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