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谢晞竟又来了。
这并不在韩清露的计算之内,她想应当也并不在谢晞的原计划内。
事情本来的走向,应该是他们只见一面,她利用谢晞的愧疚获得自己想要的消息,而谢晞也能获得良心上的安慰并了断韩家的恩情;之后两人就会默契地避开对方,直到未来的某个时刻,谢晞发现她在做的事。
但昨天谢晞猜到了一些端倪,还对她的目的产生了怀疑,所以大概想用弈棋来继续纠缠试探。
韩清露本想直接送客,但她突然想到了京城里那位的话,也许,未必不能试试?
——所以最后,两人还是坐在了棋盘两端。
可开始对局之后,韩清露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谢晞貌似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赢棋......
昨天她就看出来,谢晞输得快并不只是因为不专心,更重要的是,这些年他大约把心思都用在了阴谋诡计和风月场上,疏于棋艺,早已不是她的对手。但她没想到,今天谢晞心无旁骛之后,难缠了不是一点两点,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落子精准,逼得她也不得不全力应对。
直弈了约一个时辰后,韩清露才终于隐隐占据了上风,但谢晞仍在想方设法翻转局面。
就在这胶着的时候,两人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说笑声,声音越来越近,没一会儿,就见三个穿着一模一样学子服的年轻人拐过第一座小楼,出现在石头小径上。走在最前面的是韩西岭,跟着他的那两个人原本正与他说得开心,远远看到谢晞后都诧异了一下,倏然噤了声——原来韩西岭没想好怎么介绍谢晞,便索性什么也没说......
三人走近了后,韩清露开口招呼道:“吵吵嚷嚷地说什么呢?”
“韩姐姐,我们正和阿岭说学院里的趣事呢。不知道姐姐有客人在,莽撞打扰了,对不住。”回话的年轻人声音清朗,面容很是俊美,但身上还带着股未褪尽的少年意气,彬彬有礼地说完后,他又向谢晞颔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
韩清露也看了一眼谢晞,极为简洁地对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御史中丞谢子黎,谢中丞。”
这下两个年轻人更吃惊了——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十八岁即殿试夺魁,此后深得圣上和顾相欢心,青云直上,短短七年已官居四品,又是欢场上有名的风流才子,京城两大花魁荧月与小宛唯一的入幕之宾,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两人互望了一眼,那俊美的年轻人先上前行礼:“学生太和书院庄靖云,见过谢中丞。”
另外那娃娃脸的也随即道:“学生太和书院赵锦,拜见谢中丞。”
谢晞看着他们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来临安之前,他让人了解过太和书院现在的情况,巧的是这两人都在他收到的名单上。尤其是庄靖云,两年前才入书院,但已是本朝大儒孙载的得意弟子之一,颇受瞩目。不过最让他在意的是,庄靖云看韩清露的眼神未免有些过于热切......
至于那娃娃脸的赵锦,倒不是说他也那般出色才受到关注,而是因为他是英国公府的二公子。不过,他与小公爷赵铭并非亲兄弟,而是赵铭二叔的庶子,并不受家族重视。
谢晞与他们随意寒暄了两句后,问道:“凌云是哪里人?”
庄靖云犹豫了一下才回答:“眉州眉山人。”
谢晞:“哦,可认得礼部庄尚书?”
“......正是我大伯。”其实庄靖云不仅有个尚书大伯,他的父亲庄满川也是蜀地的大商人,但自来书院后,他便一直遵循家中“行事不可张扬”的嘱咐,从不提大伯与父亲,谈及出身便只说家中有些薄田,连眉州也避免提及,因此书院中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家世,没想到谢晞却这么快就猜到了。更让他不安的是,庄满山庄尚书是朝中少数没有攀附顾相的大臣之一,当然他也并不与顾党作对。庄靖云不知道谢晞此时点穿是否有什么深意。
“庄公为官清廉,克己奉公,家中子弟果然也是少年俊杰。”谢晞却是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接着就岔开了话题,“我与他们姐弟有旧,两位既然是阿岭的朋友,便也是谢某的朋友,不必拘束。”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后半句只是句客套话,但韩家姐弟还是被他的朋友两字整得一阵恶寒。
韩清露赶紧将话题扯开了,问道:“你们两个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庄靖云笑着答道:“我们原是因为今日没有讲学,天气又好,想来找韩姐姐和阿岭游湖去的。”
“找我游湖?还是又想来骗我的酒喝?”韩清露打趣。
庄靖云:“韩姐姐不去,再好的酒也是没滋没味。不过,今天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还搅了姐姐和谢中丞的棋兴。”
谢晞听到这儿,却突然插话道:“无妨,既然来都来了,诸位不介意的话,谢某倒是很乐意同游。”
他这提议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三个学生面带讶色互相看了看,最后,一致把目光投向了韩清露。
韩清露沉默了一会儿,轻笑一声,抬眼看着谢晞慢慢说道:“既然谢中丞赏脸,那就一起去吧。”
事情一旦定下,三个年轻后生便都自觉地分头去帮忙了,庄靖云去找管家李伯取酒,赵锦去帮韩清露的贴身侍女夏莺准备要带的零碎东西,韩西岭则去吩咐马车。
半炷香后,一切准备妥当,几人于侧门汇合。除了马夫,还带上了李伯、夏莺以及被打发在附近喝茶的谢晞的两个随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城外的西湖去了。
医舍就在城南偏西处,离涌金门不远,马车只行了一刻多钟就出了城门到达湖边。
那儿却已有一个眉目清俊、面带笑容的年轻人负琴等着他们了。
韩清露三言两语为他和谢晞做了介绍,原来这年轻人叫苏续星,本地人士,原也在太和书院念书,现在则经营一座书坊。庄靖云和赵锦就是在去医舍之前先去了他的书坊相约。
苏续星也对谢晞的身份诧异了一瞬,但很快恢复自然,神色间既无不安亦无逢迎,客客气气地见了礼。
随后,一行人便上了早已赁好的画船,一具瑶琴,几壶美酒,小船悠悠然向湖心驶去。
这日的天气确实是极好,天高云白,空水澄鲜,远处三三两两轻舟,隐隐还有笙歌传来。几个年轻人原本因谢晞而生的三分拘束,很快在这暖风晴日中散去,兴致渐起。一开始还让夏莺抚琴,众人饮酒作诗;没一会儿,苏续星便按捺不住了,抢过琴来,琴声在他手中渐渐变得恣意疏狂、高昂激越,催得人心中顿生澎湃,庄靖云似有所感,拿起酒壶灌了几口,开始和着乐声击节而歌,歌声铿铿然。
湖边那一群鸥鹭仿佛也感受到了他们的豪情壮志,忽地急急振翅而出,掠过湖面往高空飞去。
谢晞微眯着眼睛,望着这两个意气风发,热忱满怀的少年,眼中既有几分欣赏又有几分唏嘘。
苏续星两曲奏罢,将琴交回夏莺,一群人开始漫无边际地聊起天来。
聊了一会儿,谢晞大概知道了苏续星是因父亲过世后,家中书坊无人经营,他和十岁小妹的生活日渐拮据,所以才在一年多前离开书院重启了书坊,便问道:“苦读多年,就这般放弃入仕之路,不觉得可惜吗?”
苏续星微微歪着脑袋:“也没什么可惜的。我这人散漫惯了,真要让我做了官,天天案牍劳形没个自由,非把我逼疯了不可。”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的毕生理想就是跟韩姐姐一样,做个大奸商,有花不完的钱喝不完的酒!”说完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哈哈大笑。
其他人都被他逗笑了,谢晞亦忍俊不禁,他很喜欢苏续星的性情。
韩清露也笑骂道:“你个混小子,去我楼里骗好酒的时候,嘴甜的跟抹了蜜一样,这会倒倒打一耙了,我看你是狂的没边了!”
庄靖云在一旁跟着意有所指:“诶,韩姐姐你且容他张狂一阵,等娶了媳妇儿,我看,保不准是个耙耳朵!”
众人又是一阵狂笑。
提到媳妇儿,苏续星居然也难得有了点儿不好意思。
韩西岭揶揄他:“这么漂亮的媳妇儿,手还那么巧,耙耳朵也值了是不是,苏大道?”
苏大道是朋友们给苏续星起的外号,起因是他给自己取了个表字道生,到处解释说将来要得道升仙,结果自然被狠狠嘲笑了,从此一群朋友都开始叫他苏大道。
苏续星正想反击庄靖云与韩西岭的调侃,却突然收到韩清露的眼神,他立马会了意,于是也不再反驳,默契地配合着韩清露慢慢将话题不着痕迹地转开了。
过了一会儿,韩清露问起了半个月前书院“钱孙会讲”的事,庄苏赵三个年轻人马上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开始就会讲中的一些观点论述起各自的看法来。
虽然都是大儒孙载的学生,但庄靖云显然儒得更彻底,苏续星的观点里则夹杂了更多的老庄,而赵锦似乎是庄靖云的拥趸,每有争议几乎都赞成他的观点。
谢晞听了一会之后,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辩论,他的观点与论述更加成熟、深入和精辟。一番唇舌争锋下来,几个书生都觉受益匪浅,同时却也让他们对谢晞的感觉更加复杂难言。
本来,他们以为谢晞不过是靠着一副好皮囊和献诗颂圣、精于青词,才得了圣上青眼,不想此人竟是有真才实学,甚至还隐隐是经纶济世之才,而这样一个人不思匡扶正义,却去攀附顾党......
一船人正沉浸在热烈地学术氛围里,谁也没去注意湖上迎面驶来的另一艘装饰华丽的游船,直到一道不合时宜的戏谑声突然插入:
“哟,这不是咱们的庄大少爷吗?”
话音刚落,又听另一个声音紧跟着道:“苏掌柜怎么也有兴致游湖啊?阿堵物装满箱了吗?”
接着,那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座的人都不由皱了眉朝那船上望去,庄靖云低声唾道:“又是周璟那帮伪君子。”
原来,庄靖云来了书院后,虽然自称家里只有几亩薄田,但世家子弟的习性却一时难改。自然就有一小部分人看不惯他这种小人装老爷的行径,故意用庄大少爷来讽刺他,他们哪儿知道这位家里真是有金山呢。而苏续星作为孙载爱徒,却自甘堕落成为商人,就更是被这撮人瞧不起了。偏偏这俩人还成了知己。
一开始这些人还只是私底下不满,但自打周璟来了之后,就有那么几个投机逢迎之辈愈发胆大,当着面也敢侮辱人。而那周璟虽然知道庄靖云的身份,但大概是为了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也就刻意没有说出去。
谢晞是船上唯一不知这些内情的,但可巧,周璟又是一个在他收到的名单上的人。周璟表字季瑜,父亲周文晖现任江宁知府,也是顾诜心腹;周璟本人文章诗词都作得不错,可性格颇为张扬,事事爱和人比,偏偏庄靖云处处压他一头,两人不合已久。
不过依谢晞看,这不合恐怕只是周璟单方面的嫉恨,比如此时,庄靖云和苏续星显然都是一脸不屑,倒是他们身边的赵锦,平时看着温和甚至有些怯懦,这会儿一张娃娃脸上却都是激愤之情,气冲冲地向对面喊道:“大道凭自己的本事自力更生,抚养妹妹,还乐善好施帮助穷人,是真君子所为!你们这些人书读得不如他,还只会伸手向家中要钱,与蠹虫何异?天下岂有蠹虫笑君子之理?”
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己方人员纷纷用目光表示对赵锦的赞赏。
对面马上有人反唇相讥:“赵锦你一个英国公府的少爷,却甘做市井小民的跟屁虫,真是丢尽世家的脸面!难怪赵二爷宁要侄子不要亲儿子!”
“哦?何为世家的脸面?”庄靖云不紧不慢地反问,“如你们这些长舌妇般,专嚼人舌根,议论别人家里是非的脸面吗?”
“你!......”
“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对面话还没说全,这边苏续星已经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韩清露与韩西岭两个观战的先忍不住,都被苏续星逗笑了。
庄靖云转过头,轻声对苏续星抱怨了一句:“真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烦人!”
谁知,他这话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是顺着风飘了出去。
只见对面船头的人墙被拨开了,走出一个衣饰华丽、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高个青年来:“凌云这话是不是有些伤人?什么叫‘不与我等一般见识’?你既然自认学问在众人之上,难道不该多多指点同窗吗?怎么倒说出这样寒心的话?”
说完,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看到谢晞时却微不可察地一怔,随即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移开了。
庄靖云最不耐烦周璟这假惺惺的样子,冷哼一声道:“季瑜兄这话从何而起,我可从没自认学问在众人之上。何况你我苦读圣贤书,难道是为了非区分学问高低、文采几何,亦或逞口舌之能吗?不应当是为了修身齐家,得道利民吗?”
他这话说得在理,却也比前面任何一句都更刺耳,周璟身边那几人想发作又一时想不到反驳之词,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周璟又装模作样地笑道:“是这个道理,凌云少年壮志,心在庙堂——,实在令人期待。”不知为何,他将庙堂两字咬得又沉又长,听得人极不舒服,“待回了书院,再找时间与你论学,今日就不扰诸位兴致了。”
说完拱了拱手就转身进了船舱,他身边那群人显然没想到这就结束了,皆是一脸的意外,奈何主心骨已经走了,他们也只好哼哼了几声跟着进了船舱,没一会儿,那船头便调转方向渐渐驶远了。
庄靖云也觉得有些奇怪:“今天怎的这么好打发?”
苏续星横琴于膝,毫不在意地笑道:“自取其辱这么多次,也该长点记性了。别管他们,来,我再为诸位弹一曲八极游!”
这样的挑衅确实已是见怪不怪了,几个少年人于是也不再多想,将这一点令人不快的小插曲抛之脑后,重又高兴起来。
但韩清露心里却隐隐有些疑虑——周璟那眼神分明是认得谢晞。
作者有话要说:注:
1.谢韩两人虽然青梅竹马,但依然有三岁左右的年龄差~
2.在我国大部分朝代,在京的四品官员都算高官,人数屈指可数,一般都是四十岁以上才能做到,以北宋为例,作者印象中,只有寇准这位超级大佬在25岁就做到了四品。
另外,自唐宋以来,御史台大夫一职长期不除,实际以御史中丞为最高职位。所以以谢大人这个年纪,官位不好再高了~
3.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出自《诗经》中的《大雅·瞻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