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刚至,天光还有些亮,临安城内已是一片灯火辉煌。
城中最华丽的酒楼——溪云楼,便在那灯火最灿烂之处。四座小楼相向而立,各以飞桥栏槛相连,楼中雕梁画栋,珠帘绣额,极尽奢华。
今日,楼里也同往常一样热闹繁忙,主楼大厅里都已经坐满了,十来个年轻堂倌训练有素地穿梭在各桌之间,引客、叫菜、唱付,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就在这时,门口又进来了一群人,打头的是个中年胖子,锦衣华服,头上戴着绉纱方巾,一看就是贵客。
一个堂倌连忙热情迎了上去:“黄三爷,您老楼上请!给您留了好阁子哩!”
“滚开!”
那叫黄三爷的却是怒斥一声,紧接着,他身后一个大块头家丁突然上前,猛地一脚将那堂倌踢翻在地!
堂倌倒下去时又带到了端菜路过的另一个堂倌,一阵稀里哗啦的杯盘碎裂声。整个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黄三爷眯着眼环视一圈:“徐宁呢?给爷滚出来!”
“在那儿!”另一个家丁指着西墙边一个正低头弯腰往楼里面走的年轻人喊道。
黄三爷:“抓住他!别让这小瘪三跑了!”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十来个家丁同时出动了!
奇怪的是,这些人里只有两个朝那叫徐宁的扑去,其他人却分散到大厅各处,掀桌子的掀桌子,砸东西的砸东西,把一厅子的客人吓得全都顾不上付账就纷纷往门口挤去。
溪云楼的护院听到动静就手拿大棒冲了出来,正要对付这些砸场子的,黄三爷又是一声暴喝:“谁敢动我黄家的人!”
这群人高马大的护院们面面相觑,竟真的都停了下来,不敢再动。
那帮家丁见状更得意,手上也更加肆无忌惮,没一会儿,就将整个大厅几乎都砸烂了,然后和那两个抓住了徐宁的家丁一起趋回了黄三爷身边。
一群人哈哈大笑着,擒着徐宁就要往外走——
“慢着!”
突然,一道冷冷的女人声音从大厅另一侧清晰地传了过来。
黄三爷脚步一顿,慢慢转身望去。
一二楼之间的楼梯上正端立着一个纤长窈窕、肤色莹白的年轻女子,一袭绯红石榴长裙,外罩销金刺绣罗衫,臂上挂着霓虹霞光彩纱帔子,发髻上的金步摇和耳上的金累丝灯笼坠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表情,众人已感受到她高贵凛然的气势。那些护院见她来了,更是如蒙大赦,纷纷恭敬行礼。
黄三爷眯起眼,冷笑一声:“哟,韩夫人来了。”
韩清露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狼藉不堪的大厅,微微蹙起眉。
半个月前,这黄三爷为逼徐家低价贱卖祖屋、要将徐宁送进大牢的事,全临安都是知道的。她本不该管,毕竟民不与官斗。可徐宁的祖父、父亲、兄长都是为了大齐的天下才早早战死沙场,忠烈之家如今却被如此欺凌,她实在看不下去,因此就使了个连环计帮了徐宁一把。又见他原本的小生意做不成了,城里也没人敢雇他,便让他来了溪云楼做个小管事。
事后,她专门给黄家送过一份大礼,没想到,黄三收了礼却不领情。
想到这儿,韩清露的声音更冷:“三爷,不知妾这小管事哪里不懂事惹了您,竟让您如此大动干戈?”
黄三爷摸了把肥厚下巴上的山羊胡:“夫人怕是还不知道吧?昨夜我府里进了贼,丢了一大匣子珍珠。家里一个小丫头说,那小贼的身形与这徐宁一模一样,这不我刚带人搜了徐家,果然在这小子的床底下发现了珍珠!急急忙忙就赶来这里抓人了,不小心碰坏了些东西,想必夫人不会介意吧?”
“不是我偷的!夫人,啊——”徐宁刚喊了一句,就被摁他的家丁狠狠薅住了头发,痛得说不出话来。
韩清露并不去看徐宁,缓缓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三爷好兴致,搜查抓人的事都帮官府干了,可给知府大人省事了。”
黄三爷:“好说好说,这不是徐家就在隔壁嘛,犯不着让官府的人跑一趟了。现在人赃俱获,我这就给沈知府送过去。”说着随便一揖,又要走。
“且慢,”韩清露道,“容妾斗胆多问一句,三爷搜出赃物时,都有哪些人在场呢?”
黄三爷露出一个早已料到的奸笑:“怎么,韩夫人还怕我会冤枉了这小子不成?同进徐家搜赃物的,除了我的几个家丁,可还有左右街坊五六人呢,就在门外等着一起去府衙,夫人要不要把他们都叫进来问问话?”
韩清露看着他,突然也笑了:“那倒不必。只不过,妾这里也有几个人,三爷倒是可以问问话。带上来!”
话音刚落,从厅后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作普通百姓装束的人,接着,又有两个溪云楼的护院押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那被押着的男人身上穿的竟也是黄家的家丁短打!
黄三爷看见那人,立时就变了脸色。
韩清露:“三爷,这两人是徐家请的帮工,他们说,昨天夜里,亲眼瞧见您这小厮趁徐宁还未回家,翻进了徐家院子,然后抱着一个匣子摸进了徐宁的房里。您要不要问问这家奴,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呢?”
黄三爷的一张胖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哪里还说得出话。
那些家丁也懵了,不明白这该已经上路去江宁府的同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韩清露将众人神色都收在眼底,笑了笑又道:“既然是误会一场,就麻烦三爷您把人放了吧。至于这真正的家贼,是送官还是怎么的,自然也只看您的意思;他那供状,妾晚些也命人送到贵府上,您看成么?”
“......成,怎么不成?”黄三爷沉默了片刻,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说道,“放人!”说完,猛地转身朝门外走去。
“三爷,走好。”
一场闹剧终于平息了。
韩清露看着跌跌撞撞跑来向她请罪和道谢的徐宁,心中忧虑却并没有减少——自从黄琨升任吏部尚书后,黄家人虽然愈发跋扈,但对溪云楼向来还是客客气气的。可今天,黄三却几乎和她撕破了脸。再联想到近日京城的消息,以及那个人的突然回来......
看来,临安也要变天了。
蓦地,她感觉到什么,陡然抬头望去。三楼的穿廊上,看热闹的人都已回了各自的阁子,却仍有两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正是英国公府的赵铭和她刚刚想到的那个人。
她遥遥向两人行了个礼,不再停留,带着徐宁离开了大厅。
“人都走了,谢中丞还不进去喝酒?莫非是影儿姑娘的风采不及韩夫人?”三楼上,赵铭看着身边龙章凤姿、面如冠玉的男人调侃道。
谢晞微微一笑:“小公爷玩笑了,美人各有千秋。在下只是好奇,这位韩夫人究竟是哪家的夫人?”
赵铭也笑起来:“谢中丞有所不知,这位虽自称韩夫人,城中却从未有人见过她的夫君,也不曾听闻哪个姓韩的官宦人家与她有所往来。”
谢晞:“这么神秘?”
“说神秘倒也不是,这位韩夫人的出身来历可都清楚的很。”赵铭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是一副神秘状,“她本是越州剡县人士,祖上曾在前梁朝任过国子祭酒,但早没落了,到她父亲这不过是个蒙学先生。父母两个都过世许多年了,家中就只剩她和一个弟弟。”
谢晞:“哦?那这溪云楼又是怎么回事?”
赵铭脸上更加戏谑:“大约六七年前,韩夫人带着弟弟一起来了临安,把弟弟送进太和书院学医,她自己就在城里开了一个小茶铺,可能是经营有方吧,一年后,这小小的茶铺就成了如今的溪云楼了。”
“呵,有意思,”谢晞低低笑道,“果然是经营有方。”
赵铭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脸上似乎阴沉了一下,但转瞬就消失了,又变成那种玩世不恭的轻佻,他把起谢晞的手臂,说道:
“走吧,咱们也不要辜负了韩夫人的一片心意,影儿姑娘的琴音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的!”
......
作者有话要说:杭州,古称临安、钱塘。
本文中临安城/临安都指杭州一城,临安府则指包括杭州及周边下辖县在内的行政区划,即临安是临安府的治所(省会)。后文会提到的其他同名“城”与“州/府”的关系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