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大街有家和韵茶馆,是大宅院改建的,茶馆内挖溪引水,雅座依溪流而设,四处草木苍翠,弦音渺渺,是个拉闲散闷的好去处。
堂倌将二人带到临靠垂丝杨柳的座位,询问喝什么茶。
温融看向青芷,青芷道:“小门小户,没饮过几回茶,请公子代点。”她衣着简朴,说这话比较符合身份。
温融朝堂倌道:“来一壶祁门红茶,茶点要酸枣糕、松子卷酥、蜜金桔,余下再来几样你们店里招牌。”
不多时,堂倌把东西端上来,青芷拿起紫砂杯抿一口红茶,暗忖他到底有什么用意,以她对他的了解,遇到损坏别人东西这种事,他一贯作风是赔银子,绝不会有过多牵扯。
温融捏了块松子卷酥揉碎,掷到溪水里,立时引来一群红白锦鲤抢食,青芷起了兴致,如法炮制,面上不自觉带出笑意。
温融盯着她打量,眉秀如黛,眼睛灵动有神,单论五官身形而言,与继母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可笑起来的神态却与继母如出一辙。
他知晓她的事迹,勇毅侯府四姑娘,自小没出过侯府,没见过外人,却因一场高热生出莫大勇气,敢于一个人出门,敢与春意浓的掌柜做交易,敢把胭脂铺开在鱼龙混杂的挽香街,敢和青楼女子互助互利。
一个性格懦弱的人,经历生死看淡一切,想要变强改命,都能说得通,但做胭脂水粉的手艺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脑中,也不可能突然就能识字写字。
更离奇的是,她的字迹与继母的字迹毫无二致,还曾打算帮梵音和离,这么多巧合在一起,如何能用性情大变来解释?
此刻四下无人,倘使她是继母,应该与他相认才是,毕竟他能帮她脱困。
青芷曾听人说鱼不知饥饱,喂多了会撑死,不敢再喂,收回目光恰与温融眼睛撞上,他的眼神锋利似刀,似想剥皮刮骨看一看她的内里。
她硬生生挪开眼睛,以退为进,道:“天色不早了,我家里还有许多活等着我干,实在耗不起,我这条裙子不过几百钱,公子拿钱予我也是一样的。”
“我遇到一件怪事,想请姑娘帮忙参详参详,这锭银子就算是给姑娘的酬劳。姑娘把银子拿回家,你家里人一定不会责怪你。”温融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檀木桌上。
青芷心中一动,预感他今天来找她的目的要揭露了。
“我认识的一位女子,原本性子贞静娴淑,经历一些事后,突然变得豪迈不受拘束,还生出许多奇思妙想,言行举止与从前截然不同,认识她的人私下议论她被鬼俯身,她解释是失忆了,可她对事物感受是新奇,而非迷茫,全然不像没有记忆的人。我觉得她有些像我故去的亲人,我不怕鬼,今时今日的地位也能护她周全,她却不肯与我交底,你可知是为何?”
粗一听,青芷还以为在隐射自己,听到后面才知他是说林幼贞。也就是说,他对林幼贞好,是因为他觉得林幼贞身上有“她”的影子?
青芷心中释怀,她养的孩子没有背弃她,不过她决定开始新的人生,就没想过再回头。
“也许她是真的失忆了,或是她想摒弃前程往事,开始新的人生。”
所以,是不打算认他了?
温融也不失落,不认他也有不认他的好处,他们可以用另一种身份相聚相守。
保险起见,他还要再试试她的饮食习惯。
“多谢姑娘解我心中困惑,这里的清蒸鲥鱼、蜜汁乳鸽味道极好,我请姑娘用个便饭可好?”
青芷思索以后再难相见,用顿离别饭也行。
菜上桌,青芷心里涌现一股怪异,八道菜中,七道菜是她喜欢吃的,剩余一道是龙井虾仁,她前世对虾过敏,嫡兄不信,硬逼她吃出一身疹子才作罢,嫁到温国公府后,她便宣称不喜吃虾,受不住虾的腥味,以免遭暗害。
他点了她喜欢的祁门红茶,又点了她喜欢的菜,仅仅是巧合?
青芷夹了颗虾仁,细细咀嚼,鲥鱼和乳鸽也都尝了味道,唯有东安子鸡和糟鹅掌鸭信不动筷。
温融道:“这道糟鹅掌鸭信,东临王称赞过,姑娘何不尝尝。”
青芷面带嫌弃道:“家里杀鸡宰鸭,从来都是给我吃爪子、脖子没肉的部位,这鹅掌再美味,我也不想吃。”她这也不算完全撒谎,中秋那碗鸡汤,可不就只有鸡爪、鸡头,和一些骨头多的肉块。
温融眼眸微阖,渐渐没了胃口。
吃完饭,平安抱着一匹玫瑰红妆花缎和一匹湖水绿丝光缎过来,温融让他全给青芷,青芷赶忙拒绝:“不可不可,我们贫苦人家,用不上这么好的料子,放在家里也是招祸,且这里一杯茶,都能抵我十条裙子,怎好再收公子的东西。我先告辞。”说完疾步走了。
“三爷?”平安不知道要不要追上去。
温融目送她离开,直到身影看不见,方收回视线道:“过两天,你安排两个人去她店里演场戏,妻子先去买胭脂,过会丈夫强拽鼻青脸肿的妻子去退货。”
平安满脸惊悚,问:“三爷该不会是看顾四姑娘不爽,想毁了她店里的生意吧?”
温融白了平安一眼,边走边道:“记得男人要一脸凶相,女人则是满腹愁怨,一定不要伤到她,也不要伤到她店里的人,点到为止。”
三爷的话每一句话都易懂,可连在一起就成了一团乱麻,越扯越乱,平安摇摇脑袋,决定不去深想,忽而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回头一看,是林幼贞主仆。
娟儿抬手摸摸平安抱着的两匹贡缎,这料子厚实又细密,颜色也鲜亮,最适合做初冬衣裙。
原先这类好东西,不用问都是给自家姑娘的,如今温三爷变心,自家姑娘已不是排首位,有好东西当然也不会第一个送来。
娟儿藏起不甘,嘴里像灌了蜜一样甜:“平安哥,我给你留了又香又甜的蛋糕,等会你和我一起去拿,或是我给你送去都行。对了,方才三爷和谁一起吃饭?我远远瞧着,倒像个姑娘,我家姑娘闺阁密友少,平日也没个地方走动,真要是个姑娘,不妨介绍给我们姑娘认识。”
平安睃了林幼贞一眼,傻笑道:“主子的事,我哪里知道。”
娟儿还要再缠,平安大声喊道:“三爷,林姑娘也在这里。”
已经走到十步外的温融回眸,淡然转身立在原地,待她们靠近,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
林幼贞咬住下唇,他的好感来去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极了现代阅人无数的花花公子,今日与这个热恋,明日与那个激情相拥,他们的感情收放自如,唯一不同是,他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她恨恨想,他还不如碰她,这样她就可以痛骂他渣男、败类,转身就能忘掉他。眼下这种不上不下,连个理由都没有的怪象,实在令她难以招架。
“和友人一起过来吃饭?”林幼贞主动开口。
温融想了想,道:“我继母有个陪嫁丫鬟嫁给家里古玩铺的二掌柜,那二掌柜酗酒好赌,多次偷拿古董,以假充真,害古玩铺损失一大笔银子,本应该送他去见官,这丫鬟求到我跟前,口口声声说她男人是被冤枉的,我见她理智全无,再放纵她与继母来往,恐把继母推向深渊,提出不准她再上门见继母,她答应这个条件,我就替她男人补上亏空,求家里轻饶他。”
说完这一段没头没尾的话,他看她一眼,似乎在等她回应。
林幼贞不明就里,随口道:“你做得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发现这种蛀虫,就该早早铲除。”
情绪没有波动,声调没有起伏,完全是在评价陌生人,温融最后再求证一次:“假如你有这样一个丫鬟,你会怎么做?”
“我随她去,过好过坏都是她自己决定的,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林幼贞依旧是现代论调,她穿来才一个月多月,无法体会主仆情深。
“你就没想过帮她一把,比如说和离。”
“要帮也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她亲口告诉我才行,不然我很可能被背刺。”
温融几乎可以确定,面前的女子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心里很烦躁,这个不是,如果顾四姑娘也不是,他该如何,再给自己脖子来上一刀?他无法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这种勇气,或者从太子贴身护卫夺过他的刀开始,他就已经丧失了勇气,否则他怎会追随一个荒唐言论至今。
他本不是个信鬼神的人。
温融忍不住笑了,他好像活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林幼贞读不懂他在笑什么,他的肩膀在抖,双眼孤寂迷茫,像荒原走失的人,她向前一步想把他拉出来,他防备的眼神立时投射过来。
她也笑了,明明是两个孤独的人,却始终无法靠近。
罢了,21世纪的女人爱得起、放得下,没有爱情,总要有事业。
“我买了个铺面,主营蛋糕,过段时间开业,有时间来捧个场。”林幼贞丢下这话潇洒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