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这日,青芷没被准许出席顾家家宴,她乐得清闲,从外头买了母鸡、竹荪和羊肚菌进来煲汤喝,煲了一个时辰,鸡肉脱骨,汤鲜味浓。
她们正准备开吃,院门却传来声响,主仆俩对视一眼,云朵起身去开门,青芷把鸡汤盖上盖子,端到内室去。
“姑娘,夏姨娘来与姑娘一起过节,还带了两道菜。”
青芷看向门口,进来的妇人身着藏青色衣裳,瘦长脸,面上皮肤像水磨年糕一样白,眼尾纹路不明显,瞧着约莫三十一二,实际年龄应该不止这个数。
夏姨娘走过来拉着青芷的手一阵嘘寒问暖:“四姐儿又瘦了,是不是喝的药不对症?怪我身子不争气,这段时日一直病着,怕过病气给你,就一直没敢来。但凡我身子争气些,早点发现药不对症,便是到太太院里跪上三天三夜,也要求太太再找个大夫来给姑娘看诊。”
说完把青芷搂在怀里,抽抽搭搭哭道:“我可怜的四姐儿,从小没有娘,爹又不管,好不容易磕磕绊绊长大成人,婚事又没有着落,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将来我死了,有何脸面去见你母亲。”
云朵拿起长柄勺伸进厨房送来的鸡汤里搅拌几下,舀出半碗鸡汤放到夏姨娘面前,顺带把夏姨娘的手从自家姑娘身上扒拉下来,笑道:“厨房送来的鸡汤香气浓郁,味道肯定不错,姨娘快尝尝好不好喝。”
夏姨娘鼻翼微翕,鸡汤香气确实浓郁,低头一瞧,鸡汤颜色白得像水一样,怎么看都与气味对不上,她把鸡汤移到青芷面前,柔声道:“四姐儿吃,你身子羸弱,应多喝些鸡汤补补。”
青芷淡淡道:“大夫叮嘱我饮食清淡为主,鸡汤姨娘自己喝吧,我吃清蒸湖鱼就好。”
夏姨娘讪讪一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去掉鱼刺,夹到青芷碗里,道:“是我见识浅薄,不懂病理,你母亲要是还在,绝不会像我一样胡乱开口。”
青芷扯扯嘴角,算作答复。
云朵直白道:“姨娘快别说这些话了,上次大夫来问诊,听说姨娘经常在姑娘耳边说伤心事,大骂姨娘不怀好意,说是人听多了伤心事,会导致郁气闷在胸中造成郁结,从而引出心痛病。得了这病的人,没一个长寿的,即便是用人参鹿茸这些名贵药材养着,也难以活过三十岁。”
夏姨娘蓦地脸色煞白,浑身僵硬,见青芷面上沉静无波,似赞同云朵对她的指责,忍不住哭道:“天地良心,太太去时,四姐儿还不到一岁,话都不会说,我想让她无忧无虑长大,从未敢在她面前提起她母亲,是大姑娘骂四姐儿是没娘的孩子,四姐儿开始问起亲生母亲,我怕大姑娘胡说八道,就如实说了。四姐儿长大后,越发思念母亲,时常寻我追问亲生母亲的音容笑貌,还曾多次抱着我喊娘,这样乖巧孝顺的孩子,我怎舍得去害她!”
青芷给云朵使个颜色,云朵会意,缓和语气道:“姨娘先别哭了,总要听我把话说完。姑娘听了大夫的话,当时就坚定说大夫不知内情误解了,还详述姨娘的各种好。姑娘若是认同大夫的话,府里的风言风语早就吹到姨娘的耳朵里,姑娘处处维护姨娘,姨娘可不要多心才是。”
“可是四姐儿对我冷淡许多,原先对我有说不完的话,总盼着我来,如今话都不肯多说几句。”夏姨娘泪眼婆娑道。
“那是因为大夫说姑娘多思多虑,积郁成疾,为缓解症状,大夫给开了镇定心神的药,吃了之后,反应是冷淡些。”
“原是这样。”夏姨娘低下头,没说信不信。
吃完饭,见夏姨娘没有要走的意思,青芷出声询问:“姨娘可知我母亲的坟在哪里?”
夏姨娘强笑道:“你父亲不允许你母亲的棺木入顾家祖坟,钱家不管这事,后择了顾家祖上传下来的林地为坟,再后来林地被你父卖了,今朝坟有没有被移,我也不清楚。”
钱家过继四姑娘母亲为女,替代亲女受苦受难,人死了却不管不顾,这种做派实在令人不齿!
青芷问了具体地址,计划等胭脂铺盈利后,买块地给四姑娘母亲迁坟。
“四姐儿是打算去省墓?”
青芷含糊道:“最近没这个打算,以后再说。”
正说着,六姑娘走了进来,与夏姨娘亲密贴耳交谈几句,见青芷没反应,挑了挑眉,从袖中掏出一团用绢帕包裹的物事,翻开里头是个月饼。
她把月饼递到青芷面前,扬着下巴道:“喏,这是爹带回来的苏式月饼,外皮层层酥松,里头是鲜肉做的馅,味道咸香可口。这月饼总共没几个,都不够顾耀祖一个人吃,爹也没说给你送点来,我眼疾手快给你抢了个,快吃吧。”
“吃不下,才刚吃完饭。且就一个,我吃了,姨娘怎么办?”
夏姨娘马上接话:“我这么大年纪,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无所谓,你们小姑娘家家,多吃点把身子骨养好才是正经。”
在正院备受热捧的月饼,在这儿竟遭受冷遇,六姑娘很不爽,睨视打量青芷,银色如意纹竖领上裳,下束一条天蓝色绣玉兰花绸裙,身上养出些肉,不再是骇人的皮包骨,先前脸上暗黄皮肤像镜子上的浮沉,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擦去,变得白里透粉。
六姑娘越打量越心惊,人还是那个人,却完全不一样了,就好像未展开的花苞遭遇干旱,最外层的花萼被太阳烤得焦黄干裂,一朝逢雨,花根吸足养分,一夜之间绽放出瑰丽色彩。
这还是半开未开的状态,要是完全绽放,那还得了!
六姑娘收回手,拿起月饼狠咬一口,怪声道:“才出国丧,四姐姐就胖了,好在四姐姐没出去亮过相,不然旁人见了肯定说我们府里偷偷做肉吃,说不准还会有人参爹爹一本。”
青芷回以怪声:“姨娘一来就说我瘦了,六妹妹又说我胖,我一时倒分不清,我到底是胖还是瘦。”
夏姨娘叱喝:“六姐儿不要胡说八道。”
又对青芷说:“你们年轻姑娘都以瘦为美,六姐儿也不例外,她不是坏心,只是单纯认为瘦就是美,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觉得姑娘家还是胖些好看。”
青芷端起绿茶喝一口,缓缓道:“美不美,我不太在意,只是觉得人瘦容易生病,我们这样的人家,生病吃药都要挨骂,为了少挨骂,只好逼自己多吃饭养身,自己珍惜自己。”
“是这个理。”夏姨娘赞同点头,六姑娘嘟嘴坐在一旁生闷气,闲聊几句,母女俩起身离开。
出了素光院,六姑娘冷言讥讽:“你待她千好万好也无用,她不是你生的,不会和你一条心。再说你讨好她有什么用,她是能给你钱花,还是能给你什么?”
夏姨娘好声好气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六姑娘打断她的话,“上回你做了双鞋,我说我鞋底子薄了,给我穿,你转头就拿去给她,这是为我好?真要是为我好,你把这些年给她做的衣裳鞋子,拿去孝敬太太,太太能看重我,为我谋一门好婚事,这才是为我好。”
母女二人不欢而散。
过了两日,青芷去徐家药馆找徐正清还伞,她思忖谢礼他恐不会收,便计划在药馆买些麝香、冰片之类的东西,以此照顾他的生意。
徐正清听完她要的东西后,眉头皱得都要打结:“借伞给姑娘,只是小事一桩,姑娘没有必要买这么多东西来照顾我家药馆生意,而且麝香闻多了对女子有害,姑娘少碰为妙。姑娘若实在心里过意不去,买盒糕点谢我便是了。”
青芷眉目弯弯道:“不满徐大夫,我在挽香街开了一家胭脂铺,做红玉膏需要麝香、冰片,做净面散需要川芎、白附子、藿香、白及、白术等等,我要的东西都是用得上的。”
徐正清见她表情不似做伪,一一给她称好,告知怎么存放,还委婉说:“姑娘买的这些东西,以后要是用不着,可以拿来退,药馆每日都有病人来,药材消耗很快,不会卖不动。”
这是在告诉她,胭脂铺开不下去,把东西退回来,还可以挽救一点损失。
“徐大夫,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青芷真心实意道。
徐正清耳朵有些热,恰巧有病人来,小声道:“姑娘慢走。”
青芷走出徐家药馆,准备把买的东西送去胭脂铺,顺便看看生意有无起色。
她向左转身就看见温融牵着一条幼年五红犬走来,这回她不再想着与温融相认,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姑娘。”
青芷下意识停住脚步,又觉得这样很蠢,提步继续走,然而后头喊得更大声:“姑娘留步。”
“你有何事?”青芷转身,且听他有什么要说的。
温融面露羞赧,指向她的后裙摆道:“我家小狗顽皮,方才伸爪抓挠姑娘裙摆,弄坏了姑娘的裙子。”
青芷拎起后裙摆看了眼,确实是几条勾丝,她尚未考虑清楚要不要赔偿,对方已经帮她想好决定:“我让下人去买匹绸布来,以此向姑娘赔罪,可附近没有布庄,你我站在这里有些显眼,不如去前边的茶馆坐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