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扬的大姨是个心理医生,爱好是拳击,为了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心理医生形象,她从不在工作的时间段内穿短袖。
大姨说她拳击的爱好还是在当了心理医生后才有的,主要是为了自我排解。她先前试图怂恿我加入,但我大学里就去了体育老师的武馆,觉得还是算了。
我见识过大姨吵架时候的样子,觉得她的确需要练练拳击,有备无患。
孟清扬父母两边各自的兄弟姐妹们为着赡养老人的问题吵过好几架。她大姨虽然好几年没有回去过,但几乎每次回去都能赶上兄弟们为着这个问题闹。换个角度想,或许是孟清扬的舅舅舅妈专门挑人多的时候起事,也可能是单纯因为大姨不受他们控制。
大姨基本不回老家,所以在赡养老人一事上她只负责提供赡养费。孟清扬的舅舅们似乎是想让大姨把老人接到这座城市,但大姨拒绝了——
“你们是想我把爹娘接走后就全部扔给我了。”
中学时候我有次到孟清扬家吃饭,我们两个在楼上的卧室里写作业,楼下就在吵。她大姨真是一针见血、舌战群儒:
“你们之前说让爹娘在你们家轮着住,让我们打钱给你们,我们按你们说的数给了。”
“后来,你们又说要给老人在城里单独租房子、请保姆,我同意了。钱,我跟小瑞是按你们报的价出的。”
“我们出的钱,我以为你们只是昧下一部分,结果爹娘一直都在老家住着。”
“老人想跟儿子住,我不会强带他们走。我也更不会再搭上后半辈子继续为你们牺牲。这有一份有关赡养老人的责任分配的合同,你们如果不签,我就去起诉你们不履行自己的法律义务。就算在赡养爹娘的事情上你们还能狡辩,我转给你们的每一笔账都有备注清楚,我还能告你们诈骗我的钱财。”
“这么多年下来你们骗的也不少了。”
很酷,虽然母亲不喜欢这种做法,但我私心是希望她学习的,哪怕光是学学拳击,都是用得上的。
大姨后来跟我和孟清扬分析她绝不能带老人走的原因:“他们肯定会觉得,是因为我,他们的儿子们才不管他们。到时候有事没事都会跟我闹,他们儿子一个电话打给他们,我就又要当牛做马。老人眼里啊,儿子家才是他们家,女儿都是外人。人不能自讨苦吃,况且我也知道得很清楚。”
大姨说这段话的时候是在十字街口等红绿灯。孟清扬在国庆假期的时候过来旅游,让大姨把我接出学校带我们出去玩两天。晚上从市中心往大姨家回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刷将前玻璃的雨水刮掉,外面红绿灯和车前灯的灯光随着雨水流下,又被拨开,反复倾倒,反复涂抹,像拙劣的画家永远也画不好的背景色。
“我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个恶人,坐实这个罪名才是我的最优选。”
大姨等到绿灯亮起发动车辆。行人都走地下通道,马路如同展开的胶卷,车辆是一帧又一帧的胶片。只是路上的胶片放不到头,世界也不是能随意离开的电影院。
不过今天没有下雨,我们到大姨家的时候大姨正看视频研究新菜谱。我与孟清扬进去想要客气一下问是否需要打下手,但大姨把只会打鸡蛋的孟清扬赶出去收拾桌子和打扫卫生然后把我留下来了。
“我会的也没比孟清扬多多少诶大姨。”
“一招鲜吃遍天,这个你正好会。”大姨从蒸锅里端出个盘子。
大姨让我拆蟹,五只。
晚饭要天黑透才能吃上了。
大姨擦擦手从消毒柜里拿出个“哗啦”响的盒子:“蟹八件都给你准备好了。”
“大姨这么信任我啊。”我把螃蟹和盒子接过来要出去。
“就在那边拆,地方给你空着。”大姨在菜板上徒手摁蒜摁姜,“外头桌子好久没用放乱了。”
“大姨不是在家吃饭的吗?”
“我吃饭有个坐地上的小桌子。那桌子当时买个好看,但是太大了用不上又占地方,我不想扔掉它好看,就拿来放零食。”
我正在剪蟹腿:“这个拆完分开还是放一块儿?”
“放一块儿。”
我拆蟹的本事是学姐教的。大二那年中秋放假,舞团空出两天没有排练,她带我去郊区的蟹田吃蟹。地铁坐到头,再出来坐公交。田间空地上随便支几个红色的推拉帐篷,螃蟹放在乡下吃流水席常用的透明塑料小碗里。我不好意思让学姐一直帮我拆,就请她教我。说起来学姐不是南方人,拆蟹是她自己学的。
不止吃蟹,有几次艺术团的朋友们约饭出去吃烤肉,学姐她们全程不停投喂我不让我动手。
我有次问吴眠琴,她很无语地告诉我:“因为你看着就像能把炉子炸了一样的不靠谱。”
……也只有她们会这么觉得我啦。
我手上做事情的时候不能走神。大姨跟我搭话的时候我不能拆蟹,拆蟹的时候没法思考大姨的话。我只能不停地让大姨等一下,问她刚才说了什么。
“我问你最近工作怎么样,睡眠有好点没。”
“工作还好啦,做数据没那么忙,券商又是双休日。睡眠最近也好,谢谢大姨关心。”
“你上次把差点清扬吓死。”大姨过来帮我拆剩下的蟹,“你也不喜欢拐弯抹角,我直接问了。腿还好吗?”
“可能没法像之前那样跳舞了。”
“啧,清扬给我看过你演出视频,太可惜了。”
我笑起来:“人生不如意十有七八啦。”
大姨剔着蟹鳃后面的肉:“我要是你就破口大骂两句消气。”
“这才到哪?多的是更不如意的人,我不至于。”
我这算得上什么,只是很普通的人生罢了。我也不必把人生渲染得好像十分悲惨,这已经是我的人生了,别人的看法与我无关。
我听到大姨在旁边叹气:“任何人感到委屈的时候,都可以抱怨。因为人本就不必受这种委屈。”
“难道是因为我们是被迫出生于世界上的吗?”我笑起来,“人的意志也由外界塑成?”
大姨放下蟹壳:“我还是相信人有自由意志。”
“那人的委屈要么来源于违背对自身意志的违背,要么来源于遵从。前者无能为力,后者自食其果。”
“委屈是人际交往中才会出现的情感,起源于期待的落空,是失望的前奏。如果人与人之间能真正联合成为共同体,互相理解,那也不会感到委屈。”
“但每个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必定误解自己,又怎么与他人实现真的联合呢?哪怕能将对方看透,自己也会成为变量。共同体从形成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成为错觉,个体会局限于自己,会表现为任何他者自我满足的手段。不是常说‘人要让自己有利用价值’吗?两个彼此对对方都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无法成为共同体,人不愿意成为手段,又不得不成为手段。”我把手里最后的工作扫尾,看着盘子里那点可怜的蟹黄诚恳建议道:“大姨,下次吃蟹还是等中秋吧,感觉不够香诶。”
“炒完就香了。”大姨把盘子端过去然后面向我,语气有些惊奇:“一直听清扬说你能说会道的,这还是头回听到,之前见人都乖得不行。怎么了今天?”
手有些黏,扶住灶台的时候在瓷砖上留下模糊的痕迹。
“……不知道。”
我好像有满腔心绪,却又只是空落落的,嗓眼里堵了许多话,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找抹布把那块瓷砖擦干净,突然反应过来:“等一下,大姨刚才是说我今天不乖吗?我起码拆了三只半的蟹诶!”
大姨“哈哈”地笑起来:“行,辛苦了。明早给你俩烙鏊子馍,配上青椒土豆丝。”
孟清扬探头进来:“还要番茄炒蛋、尖椒牛柳、鱼香肉丝、宫保鸡丁、松仁玉米、五香猪蹄……”
大姨把我俩赶出去:“你单拿个饼看吃播下饭就都能有。”
晚上我和孟清扬睡在大姨家。饭后大姨又要看《乱世佳人》,为了夺得晚间休息时间的主导权我俩借口节省时间赶紧收拾进浴室一起洗的澡。孟清扬在洗澡的时候唱歌,情至深处拿着花洒当话筒,我问她要她都不给,边唱边拿着花洒对我身上冲。折腾下来大姨说还不如分开洗,时间一点没节省,洗手间里也到处是水,天花板上也一直往下滴。
孟清扬“哎呀哎呀”地喊着,推着我躲进屋。
后脑今天一天都像有针在刺剌剌地往里扎,中途几回低血糖眼前发黑,洗澡完几乎是晕倒在床上,只是因为头疼总也睡不着。孟清扬睡着后安静躺在旁边,我也不好乱动。
我对睡觉的时候身边躺着另一人总是不习惯,若是晚上一起躺上床的倒有个心理准备。除了上高中前和大学放假回家期间母亲偶尔会来,上初中前孙姨和她前夫闹离婚那阵,我时常一觉睡醒发现旁边躺着雪儿姐,总会看着她恍惚半晌。
我小时候很喜欢雪儿姐的,毫不夸张地说,我很长一段时间地崇拜过她。她比我大三岁,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永远的年级第一,看上去聪明可靠,会弹钢琴,也在周老师那里学跳舞,班里的人缘好像也不错,人际交往对她来说似乎不是一件有困难的事情。她有个大很多岁的亲姐姐叫李昕,昕姐也是个如此的人物,只不过就成绩来看,雪儿姐更优秀,毕竟一个在市高中,一个考到省高中,大学虽然都是985,但还是雪儿姐的更厉害一点。
我童年里少有玩伴。孙姨和母亲关系近,我小时候经常像个“小尾巴”跟在雪儿姐身后,有时或许跟得她有些厌烦。
大人们总是热衷于对小孩儿下定义,那会儿流行说什么“粉丝”、“迷妹”,母亲就时常说我是雪儿姐的“小粉丝”,是她的“小迷妹”。说得久了,仿佛这就成了我的人设,在孙姨、雪儿姐、昕姐的面前,我就要一直当这个“小粉丝”、“小迷妹”,高中要继续,上了大学也要继续。
如果真要按粉圈文化来说,那我早就“塌房”了。
周老师先前说与我的可能不太算数,真论起来,正式交锋还是在初二。具体的前情早已记不太清,小学有一年县里不知道搞什么活动(最大概率是我当时也根本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周老师找我去市里演出,能跳舞我自然答应),我代表县里去市剧场,得了个陶制的小胖鸟,许是按云雀的模样制的。家乡有古窑,烧的主要就是陶器,那只小鸟是专门烧给我的纪念品,刚好能停在我的手掌上翘起头看我,眼睛是笑起来的样子,还能吹出鸟儿的鸣叫声。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那古窑里还烧出过《乌盆计》里上了包公大堂的乌盆,泥里活着人血肉骨头,窑坑里半夜还有鬼魂叫唤。我自小就不信这些,我连那些“小孩是土里挖出来的”、“你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之类的谎话假话都没信过,何况是虚无缥缈的鬼魂申冤、天降正义。即便是真的,那陶鸟也是我的了。我怕自己不小心把陶鸟碰坏就放在书架的柜子里,平日只是拉开柜门看着它朝我笑。当时姥姥做完手术回她儿子家了,我也放松了警惕把陶鸟拿出来。那天雪儿姐中午来家里吃饭,写作业时看到了陶鸟,问我从哪里买的。
我颇为得意地告诉她这是之前去市里演出的纪念品,专门烧给我的。
雪儿姐听完说:“这么厉害啊。”
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剩下的饭前时间里雪儿姐没再提起有关陶鸟的任何话题。直到吃饭的时候她突然说班里组织一场班会,要每人带个民俗的物件展览。
家里的学校还唱这种西江月吗?我费解地停下筷子:“……初三还办这种活动吗?”
“就是快毕业了班里才组织的。”雪儿姐转向母亲:“我一直都找不到特别有文化意义的工艺品,所以想找妹妹借一个。”
“我也没有啊。”
“我刚才看到书架上那个陶鸟,应该也可以的。”
我不乐意:“那不行,要是你班里同学弄坏了怎么办。”
“有我看着他们不会乱动的。”
“那也不行啊,那哪说的准啊。那是我的,我不给。”
母亲在一旁,并没有加入我们的谈话。
我从来没有拒绝过雪儿姐,哪怕她带我去东湖最里的旱冰场玩我闻到门口有人吸烟的时候泛恶心想走,她拉住我我也就跟她进去了。
这事在后面又引发一桩……算是冤案吧。
我没有借出去,但陶鸟还是碎了。假期时候雪儿姐抱着她家的狗来,被狗打碎的。
那年小姨恰巧带初三的班主任,我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得知没有哪个班办类似的活动。
之后的日子还是照常地过,关系依旧地处,在大人面前我仍然是雪儿姐的“小迷妹”,母亲在孙姨她们面前对我的称呼未曾改变。雪儿姐初三暑假去北京玩,带了两个小陶人回来送我。
我在孙姨家住过一段时间,她家的事情我大致了解,也晓得雪儿姐的性格是怎么来的。雪儿姐其实很照顾我,那不是假的,她是否将“粉丝”、“迷妹”这样的说辞当真,我也并不那么在意。小时候的我确实觉得她优秀得闪闪发亮,几乎符合母亲对“好孩子”的每一个要求,也符合母亲口中的那个“好女孩”的形象,而我总是让母亲不满意,让母亲担心。
……也不全是实话,至少我现在万分不愿意听孙姨和母亲这样说我。就好像我要永远地仰望雪儿姐,雪儿姐永远优越、永远高高在上。说到底,她们这样安排我的角色的时候从未问过我,大抵是我不值得。
母亲可能只是想让我向雪儿姐学习,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或者是希望我跟雪儿姐能成为关系长久的朋友,再或者,她是为了鼓励雪儿姐、安慰孙姨。
孙姨离婚了,她的丈夫婚内出轨,第三者给男方生了个儿子为了要名分跑到孙姨家门口大骂她不要脸。孙姨平日里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处世原则仿佛被她自己忘在脑后,骂不过对方就整日找我母亲哭诉。当时我虽然可以理解她但还是希望孙姨给我母亲哪怕一个晚上的时间,让她睡个好觉,毕竟我那舅舅舅妈和阿姨们像从花盆中的树根处成群结队往房间里爬的蚂蚁一样昼夜不停。
母亲肯定了孙姨的教育成果,她常说孙姨是个好老师。孙姨之前在我上学的小学代课,后来减少了排课当了半全职,昕姐去市里读书的时候也跟着去了,等雪儿姐长大后也没有完全回归学校,而是到处吃喝玩乐风花雪月。昕姐和雪儿姐都是孙姨培养出来的,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生都出类拔萃,我实在不知道生个好赖不明的男婴儿有什么好骄傲的,莫非是帮那个男人证明了他有生儿子的能力?
若真是这样,那个男人应该把对方供起来。
毕竟男人没什么别的信仰,又总把婚姻当作法外之地,家暴和出轨最能彰显他们“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这话只能私下讲讲,见了人就说不得。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条约定俗成的界限,逼着所有人心照不宣,像是台上演员自以为是地展示着,观众的嘴全被胶带捂上。
虽然这么比喻,我却从不曾真正观看或出演过什么戏剧。大学里倒是有随性改编过《莎乐美》,任性地把约卡南和莎乐美性别对换,但是我既没有加入话剧社,那个剧本也没能通过审核。
人生剧场里倒是没有了审核员,灯光一照,每个人的面孔都是假的。
我要做的就是扮演好派发来的角色,那曾经是我最擅长的事,只要扮演得足够好,所有人都会忘记“我”还在场。
这场永不谢幕的演出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谁在舞台上,谁在观众席——
谁又说得清呢?
你觉得呢,徐佳语?
来我梦里吧,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