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语并不知道家里的新房子是什么时候装修的,也不知道徐平什么时候病倒的,更不知道徐平装修完房子还去照顾了徐光临,徐光临一出院徐平自己就住院了。一切都等到她寒假回家时才被当作一件于她无关紧要的事告诉她。
廖光耀接完她停车在楼下问:“你可知道自己家在哪?”
徐佳语只有不理,径直进了电梯。
这是徐佳语第二次进这间房子。装修的时候徐天宇高考结束,李满也回来在徐光临手下干工,所以徐平都是让这两人陪着她。徐天宇好说,他十八岁的生日蛋糕还是徐佳语暑假头两天匆匆忙忙回家一趟时给买了送过去的。李满结婚后在女方的劝导下也通了些人情。总之,徐佳语一直在学校里,而徐平也没打算让她来。
徐平的身体在装修之前就不太撑得住,司法局局长夫人和彭兰轮流开车带她去看家具,保证徐平身边一直有人陪着。
徐佳语在舞台上大放光芒的时候,徐平正累得吃不动饭。徐天宇扶着徐平去县医院,检查完结果出来要开转院手续,徐平硬是撑一口气装修完房子再准备去省会住院。出发前的一个晚上,徐平晚上做梦梦到贺芳把徐光临和徐爱梅拉走。
贺芳拖着徐光临和徐爱梅说:“这俩对你就是祸害!我把他们带去陪我!”
徐平吓得跪下来拉住徐光临:“俺妈,俺妈你放手,我不怕他们祸害。俺妈!我求你!”
“我一辈子是没帮过你啥,我现在帮你一次!你别拦着我!”
徐平猛扑过去把徐光临和徐爱梅抢了下来。抓住人的一刻徐平梦醒了,醒来就接到徐光临的电话。
长姐如母,谁能说他们不是徐平的孩子呢?谁又能说徐平不是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呢?
徐光临是肠癌。徐平带着他去了省会,托关系轮到了病房。徐平先给徐光临做了手术,范利不愿意过来看顾徐平就打电话让徐天宇把他妈带来。范利说要把徐一鸣放在她学生家长那,徐平说:“范利,你跟那学生家长啥关系呢?你学生家长家没男的吗?”徐光临则说要把徐一鸣放在徐爱梅家,徐平都气笑了:“那廖光耀可是男哩,可是跟你闺女没关系,要是给你闺女造成啥伤害咋办?”徐平说把徐一鸣送范利哥那。范利不依,非要带着徐一鸣来,整天除了带徐一鸣出去玩还是带徐一鸣出去玩。徐平一直守着徐光临,在省会的朋友送她两盒花旗参她也给了徐光临。
徐光临拿徐平的东西拿惯了,徐平家里除了衣服他不能随便拿,哪一个不是他想要就归他?花旗参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徐平的照顾更不算什么,但徐平把徐天宇叫过来照顾他确确实实把他感动了:“俺大姐,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徐光临出院那天徐平实在坚持不住了,说自己要住院不能回去。
“俺大姐诶!你非得这样吗!”徐光临跺脚不耐烦道。
“俺大姑得留这儿治疗。”徐天宇插嘴。
“哦,那行,那咱们先走。”
徐光临带着花旗参回去了,徐平住院期间是几个朋友陪着的。
徐佳语国赛的时候在后台突然想起来打徐平的电话。她在去北京的高铁上也有这么一次心血来潮,下午跟徐平发过微信后晚上又一个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徐光临。
“我妈呢?”
“你妈跟人聊天!”
“我妈遇到什么事了吗?”
“你妈能有什么事呢!你咋不知道问问我有没有事!”
徐佳语心想这人又犯病了:“那舅舅最近怎么样?”
“能咋样!干工程跟人喝酒把肚子和坏唻!当男人难啊!”
徐佳语恶心得想直接挂电话,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比较乖巧:“那舅舅你少喝点,我还要……”
“哪能少喝呢!少喝唻人家可带你玩!”徐光临开始教育徐佳语:“这都是你以后要学的,不要读死书!也别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出来都是给人干活哩!”
“但我现在不学习就会挂科,挂科了没法毕业,我先去看书了,舅舅再见。”
徐佳放下手机,很想骂句脏话。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发现心绪难平后转头看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把负面情绪全部压下去。
过会儿收到徐平给她发的消息,说一切都好,让她好好学习。
徐佳语的舞蹈鞋还没换掉,地板冰得她脚心疼。徐佳语屈腿坐在椅子上,右手抱着琵琶,左手给徐平打电话。
“……妈?”
“你妈去厕所了,手机不在旁边。”
是一位阿姨。
徐佳语看着顶上的灯也不知道说什么,一直没觉得吴眠琴设计的这个椅面小,这会儿却觉得自己要被挤下去了。
“那我一会儿再打过来。”
“我让你妈给你回过去呗。”
“好,”徐佳语甜甜地应下,“谢谢阿姨!”
“没事哈,真乖。”
赵老师过来告诉她《明月尽》的分数出来了。
“稳了!”赵老师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你明年直接拿这个出国跳三遍也不是不行,咱们就是去玩玩……你蹲成这样不憋屈!”
徐佳语放腿坐下来。
“大屁股!”赵老师拍她一下,“做拉伸。”
“啊……”徐佳语开横叉,“跳三遍也太偷懒了,我做衣服的时候已经让吴眠琴把《空山无人》的演出服一齐做了。换着跳。”
“那你没时间歇了,回学校就开始练。你们许老师请了中央舞团的团长给你们排剧目,到时候让他帮你看看。”
“好。”
徐平的那个电话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内容。寒假里徐佳语在某个晚餐时间被徐平告诉了从装修到住院的事情。徐佳语问过徐平的身体状况后难过道:“我要是去了不就能照顾你了。”
“你有啥好去的呢?我又不是没人照顾!你孙姨唻打扫哩干净滴很唻!还买菜把冰箱塞满。装修之前你就回学校唻,现在搁着扭捏啥呢。”
“那在小学期之前装修我就可以帮忙了啊。”
“小姑娘咋老想着要干活呢?你小哥他们是男生,本来就要多承担责任,我也是在帮他们历练。”徐平把碗一放,“还有我住院的时候你小哥也走唻,那都是你姨在医院陪我哩!”
“那我请假不就能去医院陪你了吗?你是我妈,我关心你,想帮你分担,不是人之常情吗?”
“好唻!关心啥呢!你好好学习就够唻!高中的时候我就说你考个好成绩有个好未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你现在说哩好听,你去比赛都不告诉我,拿奖唻还是我从你们学校公众号上看哩!你可是觉得我不懂,没必要告诉我,觉得我丢你人唻?!”
徐佳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比赛是学校选送。”
“我不想听。”徐平伸手止住徐佳语,又四指握拳食指指着她,“你也没必要告诉我。你以后反正是要走哩,你就是把我留在这儿不管我也不得说你啥。你以后结婚嫁人想起来就唻看看我,我也就帮你领小孩儿那点用了!”
“我不结婚,”徐佳语仿佛听到旷野上风击山石如擂鼓,“我也不生孩子。我不喜欢这些,为什么总是要拐到这个上面?明明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
“你咋能不结婚呢!可是我离婚影响到你唻!”徐平每一次的叹气都像是过度劳累的旧机房吐出一口废气,“世上还是幸福的家庭多,你昕姐不就挺好的吗?”
徐佳语无奈:“我只是觉得这样挺好的,钟姐不也没结婚?”
“清钟她跟你联系啦?你咋知道她现在没结婚呢!”徐平撑着额头,“你姐她就是得结婚!一点都不懂事。你可知道你姐大学里发生啥唻!她不结婚那就是一辈子的污点,闹出去唻就洗不掉!”
房间里安静下来。徐佳语瞬间打通了某些关窍,但她除了沉默还能做什么呢?
徐佳语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她好像没什么想要的了。她和徐平的这个家似乎从来都不是她们两个人的,她和闻清钟之间,原来也从来不是她们两个人的事。徐佳语的胸中似乎有一座没有出口的火山,有一片悬于高空的汪洋,有一阵困锁山谷的风,但她找不到可以倾泻的地方,所有的地动山摇现在都只能死死压在自己里面。
闻清钟怎么就离开了呢?徐佳语觉得自己要被那座火山、那片海、那阵风,她觉得自己要被撑爆了,要被压垮了。
“这有啥好哭的呢!”徐平看到徐佳语掉眼泪不耐烦起来,“多大的事儿呢!过来!”
徐佳语低着头过去。
“没事哈,”徐平抱住徐佳语,“哎呦,妈妈知道自己是你的唯一,你也是妈妈的唯一。但你总是要结婚嫁人哩……”
妈,你不是只有我。
徐佳语闭着眼难过。
你有很多人去爱,但我只能爱你了,可你又不要。
你连我的爱都不要,你要我干什么呢?
徐佳语在活动室里呆得更久了。
孟清扬觉察到徐佳语的某些方面变了,但她说出上来具体是什么变了。不过她的某些异样倒是被徐佳语明确感知到了。
“你最近看上去……”
锁门的孟清扬听到徐佳语在后面出声,于是回头:“嗯?”
“很困扰的样子。上次程老师带着你弟来接你的时候你的情绪也不对。”徐佳语的眼睛好像被深冬的严寒冻实了,“是你弟吗?”
“……”孟清扬走下台阶,“他个小屁孩儿。”
孟清扬不知道自己弟从哪里听到“同性恋”这个词。假期里季星去她家住的时候孟弟总是突然冲进她的房间大喊:“姐姐!你们在搞同性恋吗!”
声音很大,叫得人很尴尬。
孟清扬跟季星懒觉睡得好好的,被孟弟隔不一分钟就进屋喊一次地闹上几回也睡不下去了。
“他要是说一两次也没啥,”孟清扬很为难,“我跟老季无所谓这个。但他一直说,家里来人他也在说。我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
“打一顿吧,他肯定是故意的。”徐佳语给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我心里也想,但打不下去啊。”孟清扬摇头,“哦对了,过年那几天活动室不开门。”
“嗯,好。”
徐佳语听孟清扬轻描淡写,便误判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以为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实则孟弟坚持不懈地喊了很长一段时间把孟清扬奶奶舅舅什么的都惊动了,程瑞还找自己大姐问孟清扬是不是有什么同性恋的征兆。
远在宁城的孟清扬大姨都被拉进漩涡。
孟清扬整日被念叨着,自己都快搞不清自己的情况了。后来稀里糊涂被逼上“谈恋爱以自证”的梁山。
子虚县的规矩,新房子里过的第一个年一定要热闹,所以徐平让徐光临一家和徐爱梅一家都来了。徐红兰和徐素菊之前由于贺芳结下的梁子还没有消,两人便都留在乡下。李满的车上除了自己一家还把乌旭阳带进城了。
这次做年夜饭范利和徐爱梅依旧没有动,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徐一鸣和李满家的两个小孩随处丢弃自己吃零食制造出的垃圾,吃不下的就直接往地板上吐,手脏了就往窗帘和沙发上抹。徐天宇、廖康和乌旭阳在玩手机,李满跟着徐光临和廖光耀吹牛。厨房里只有徐平和徐佳语的嫂子刘曼。至于徐佳语为什么不在厨房,依徐平的话就是为了不让她“添乱”。
“小孩儿到客厅玩儿去!”
徐佳语扫视一圈客厅,回房间去了。
年夜饭自然以几个男人的各自吹牛、互相吹捧为主,令人意外的是廖康也加入了他们。
“我最近在研究厚黑学。”廖康摆出一个自以为很大佬的笑容。
“我哩乖!”廖光耀揽上廖康的肩膀:“俺儿还研究帝王术吗!那你给俺们讲讲!”
“诶……”廖康笑着摆摆手,“厚黑学就是不能讲的,讲出来就不是厚黑了。”
徐佳语莫名困倦,一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等她一个恍神忽然清醒后,徐天宇也几杯小酒下肚加入了他们装腔的队伍。
“现在在学校里也得能喝酒,这一瓶白的,”徐天宇拎过桌面上的酒瓶,“我一个人就能喝完。”
“天宇恁牛逼吗!”李满起哄道,“来,咱哥俩再上一宵。”
“我喝齐,俺哥你随意。”说罢,徐天宇一饮而尽。
“我哩乖,你怪会唻。”李满端着酒杯感慨。
廖康扶着桌子:“俺天宇哥以后能成大事。”
“那是,也不看看你舅是谁!”徐光临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徐天宇放下杯子不说话了。
徐一鸣又把自己吃的残渣和范利面前的垃圾全都扫到地上。李满家的两个小孩儿也跟着她这么做,顺道朝地板上又吐了两口痰。
徐佳语抬头,看到徐平撑着额头面色不和,估计是被酒气和吵闹影响的。
“诸位,”徐佳语笑着站起来,“为了我自己的红包着想,我现在得先拜个年。不然等你们喝得找不着北了,那我的红包也就没着落了。过年吗,小孩儿拿到红包才算喜庆。你们现在开心了,再拿不到红包徐一鸣都要把这桌子掀了。”
“可磕头!要红包怎么不磕头!”廖光耀搭话。
“磕头啊……地被吐这么脏谁给你们磕啊?哪有要人跪你们弄乱的地方祝吉祥如意的,你们就不嫌把红包弄脏?厚黑学是教人攒又厚又黑的一层灰的?至少我哥和我弟是躲不掉打扫卫生。”徐佳语笑道:“想拿红包的小孩儿积极点,别让你家大人赖在饭桌上不起来。喝多了是会把红包数少的,嗯?”徐佳语给三个小孩儿使眼色。
三个小孩儿如她所愿地动起来。
“佳语现在有当姐的样啦。”徐爱梅游手好闲地过来。
徐佳语还是笑:“长大了嘛。”
“噫——,”范利眯着眼睛吃橘子,“长大了就是不一样,之前对咱们都横眉立目的。”
“小孩儿长大都要懂事嘛,比不上妗子和小姨青春永驻。”徐佳语笑着把碗碟收到厨房。
清扫干净后徐佳语也没有磕头。
春晚一年更胜一年的无聊,徐佳语看着电视里合家欢到有些庸俗的结尾想起徐平跟她说过的贺芳来抢人的梦。徐佳语心中冷笑,贺芳若真是为了徐平好,悄悄地把人带走也就是了,非要来梦里折腾一番,叫徐平跪下求她。徐佳语自认恶毒地猜测贺芳应是在底下碰了钉子,不然何必上来唱……
唱……?
徐佳语发现在自己的印象里找不出类似剧情的戏。
电视里滋儿哇地嗷嗷叫。徐佳语被吵得头疼,调低了声音还是烦。觉得自己不学无术的同时又想这群戏剧作者的自以为是真是自作多情。
元宵节晚上徐佳语跟徐平在新挖的西湖园区看完打铁花散步走到某家新开的饭店时,饭店门口过来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满身酒气,先跟徐平打了招呼:“闺女考得好啊!”接着过来要拍徐佳语的肩:“你跟你爸长哩还是像!你爸想你啊!你弟就考不了你那么好!”
男人的妻子在后面大喝他的名字,赶紧跑过来拉他。
“叔叔是喝大了。”徐佳语退步没避开就打过他的手笑起来,看向那个不住道歉的人:“阿姨,人喝高了站在外面可不安全。”
“是哩是哩,抱歉啊,我这就带他走。”
“爹就是爹!”男人还在喊,“哪有小孩儿不认爹的!”
“你别说唻!”
“你还敢打我!”
……
回家路上,湖面的灯影晃得像某种黏稠的液体,没了烟花爆竹的遮掩冬日里的那股腥味愈发明显。徐佳语总能看到自己一次又一次把刚才的那个男人踹死,或者是拿铁管敲死的,四周都是锈铁管的味道。她是真希望这群人都死啊。
“人喝大了就是不清醒,”徐平的声音里也掺了那股冷腥气,“你别理他们。”
徐佳语刚刚打开男人的那只手有些发抖,她觉得这个手套脏了。
“是,没必要理的嘛。”徐佳语笑着回答。
他们该死。
徐佳语觉得这也无须解释。她在心里杀人,在心里希望他们快去死,她没必要解释。她又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来,难道还要她高高兴兴地去附和他们吗?
“你也别不高兴,他们都是一种存在,你不高兴不就让他们得逞了吗,有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我知道啦。”
原来感到不高兴也是错的。除了开朗阳光积极向上奔向那个“幸福未来”,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徐佳语!”
“啊!”
徐佳语睁眼就是一只从山上滚落的老虎砸下来。她忙抬手接住风筝。
“吴眠琴你故意的吧!”徐佳语哭笑不得,“怎么能垂直掉落呢?”
“你在说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放的。”吴眠琴手已经挠上来,“早不在你头顶了还垂直掉落,你是不是傻,就知道睡。”
徐佳语在铺布上扭来扭去躲她:“诶!别!痒!”
林曙月把风筝接过来,笑着说:“去吃饭了。”
“吴眠琴!”徐佳语翻身握住吴眠琴作怪的手,“饭卡给我!”
“不给,你自己说拿风筝抵了。”
“风筝是公账,饭卡是咱俩私账。快给我。”
“快比赛了你还吃。花超了你又不知道密码,着什么急啊。起来。”吴眠琴把徐佳语拉起来。
徐佳语扭头告状:“学姐,吴眠琴欺负我。”
吴眠琴托住她腋下一把把人捞起来:“别给我装!”
晚饭徐佳语还是刷的自己的饭卡,风筝钱也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