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临近过年的那段时间里徐平接到了孙霞的电话,说是需要徐平帮忙送一下户口本,过年干脆就两家一起在省会过了。
“那有雪儿在俩小孩儿不还可以一起学习吗!”
徐平没有不帮忙的道理,挂电话前她想起乡下徐家那边的大哥送来的两百个鸡蛋,于是问孙霞:“俺大哥前两天送两百鸡蛋来,我带一半给你?”
孙霞听完抱怨:“你大哥还送鸡蛋,俺大姐有啥好东西都不想着我们。”
“你们工作可是你大姐安排的?你们现在是看你大姐退休啦,不主动去看她就算,平时理也不理。”
“好唻,有啥意思呢!鸡蛋拿板子装!”
徐平收拾鸡蛋的时候想起来什么,喊在屋里看书的徐佳语来厨房:“你看,我说给她一百个鸡蛋,你孙姨要我拿鸡蛋板子装,你可知道为啥?”
徐佳语看看已经放了一排鸡蛋的黄板子,笑起来:“她想让你给她装一百二十个。”
“你瞧你孙姨可可爱呢,花心思算这种小便宜。”徐平也是笑。
放鸡蛋的板子一板能放三十个,孙霞知道徐平重礼数,不会过年给她空一半板子地送鸡蛋。
“给她九十个。就说是月圆则亏,水满则溢,九十刚刚好,数字也吉利。反正她哪怕年夜饭饺子里也多不出第三个鸡蛋,早餐也不会一人煮俩,要那么多也是放坏。”徐佳语转身要回屋。
徐平边整理鸡蛋边说:“你把你房间门带上。”
“好。”
孙霞说她找人把户口本送到徐平家。徐平在单位里给徐佳语打电话告诉她楼下来人了下楼拿一下户口本。
徐佳语举着手机来到单元口,见到一个骑电瓶车的男的,问徐平:“是男的吗?”
“对,骑车去的。”
徐佳语上前从男人的车篮子里拿出户口本并道了谢。等上楼后徐佳语对着手机说:“跟初中那次给雪儿姐送蛋糕的不是一个人诶。”
“小孩儿别管恁些。”
孙霞在省高附近租了房子陪孙雪儿一起度过高三。孙雪儿也在这高中的最后一年从住宿生变成了走读生。徐佳语到孙家的时候发现屋子了还有个不认识的小女孩,一问原来是叫孙小雨。
“你就是孙小雨啊。滑板学得怎么样?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诶。”徐佳语觉得自己又可以出门耍了,但看了一圈过后发现孙霞家里并没有滑板。
徐佳语略感失望:“你没带滑板来啊。”
孙小雨很腼腆:“没,滑板给我弟了,我没学。”
“咋可就想起你那滑板唻!”刚刚跟徐平争鸡蛋的孙霞在旁边跟徐佳语急,“她恁笨可学得好呢!”
“你可管那样说小孩儿呢?”徐平打断孙霞。
徐佳语看着孙小雨涨红的脸,后知后觉地闭嘴。
孙小雨是孙霞弟弟家的孩子。孙霞再怎么千抠万搜、千计百较,我们也不能否定她把孙小雨接到自己家的初心。孙霞下乡去孙弟家里的时候孙小雨已经走完了义务教育的九年,再往后孙弟就没有义务让孙小雨接受教育了,何况孙小雨的成绩也不好。孙霞见到的孙小雨是浮肿的,浑身散发一股恶臭。孙小雨说她屙不出屎,也不来月经,在家里就是照顾她弟。孙小雨的弟弟在乡小住校,孙小雨只负责帮他补补衣服。大人出去打工了孙小雨平时就一个人下地干活,一个人在家里生活,饭做的如同猪食。
人心都是肉长的。孙霞把孙小雨接到自己家,给她治病,教她做家务,心想哪怕让孙小雨以后给别人家当保姆至少她也能顾住自己。可惜等孙小雨身体好了之后一切就变了味,孙霞把孙小雨当作免费保姆了。孙霞也不惭愧,她帮孙小雨治病,让她学会做饭,现在还包吃包住,她哪里对孙小雨不好?哪里对不起孙小雨了?
孙小雨以前不叫孙小雨。孙小雨最开始的名字是小雪,这个名字是孙霞弟弟在孙小雨上学前“怀念”孙雪儿才取的。孙霞听着这个名字不高兴,又把小雪的名字改成孙小雨。改完名字孙霞还来跟徐平说,让徐平别多想,就是个名字,读音相似是巧合,徐平没理她。
“现在两个‘小yu’见面了,佳语可得给孙小雨做个榜样,人家也正紧算是你的妹妹。”孙霞说完去拆装鸡蛋的袋子,发现里面只有三板鸡蛋,又开始发作:“啊?不是说好一半的吗!”
“板子不装满鸡蛋容易磕烂。”徐平才不惯她。
孙霞抖抖嘴唇还要说什么,看一眼徐平又把话咽下去了。
徐佳语看着孙小雨,想起徐红兰家里的那个妹妹。
徐红兰家里有三个孩子,她生了两个女孩儿后才生出乌旭阳这个男孩儿。徐红兰的大女儿乌吉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过年也几乎不回家。二女儿乌祥只比乌旭阳大一年,小学一直没毕业。小儿子乌旭阳,徐红兰总说他争气、成绩好,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好法。徐佳语对乌吉没什么印象,记得最清的是住在南城的时候初三的年节里乌吉来她家吃年夜饭,中间跟徐平争执起来。
“俺大姨,俺去打工不也对你好吗?我要是继续上学那可得都是你掏学费,俺妈啥鬼德行你不知道是吧!你咋还教育起我不该去打工唻?我不也赚到钱了吗!俺可不像俺妈花你恁些钱!俺谈啥男朋友也用不着你们掏钱买房!”
徐平听到乌吉谈了个不入流的男朋友,一时有感而发,说如果乌吉好好上学谈的男朋友也会好些。没说两句乌吉就跟她吵,把徐平气得不行:“你大姨不能还掏不起你一个学费吗?”
“李满倒是上完高中唻,他考了个啥东西俺大姨你不知道吗?现在不就给人洗车吗?俺舅倒是有工程让他回来干,那俺也就那水平,俺舅也不得带俺去干工程。俺大姨,你顾好自个儿小孩儿吧!啥时候徐佳语没考好找个痞子当对象你再好好骂她!你看她现在可想俺们来耶?”
乌吉扯上徐佳语直接把徐平气晕了。徐佳语从房间里冲出来让叽哇乱叫的徐光临、徐爱梅之流安静,她熟练地检查完徐平情况打电话询问彭芸的丈夫,然后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从那时到现在,徐佳语再没有见过乌吉。
乌祥在长大后除了拜年就没被徐红兰带进城过。所以在跟着徐平下乡行礼遇见她之前徐佳语一直把她跟廖康和乌旭阳归到一类——这三个小时候拿着徐佳语的毛笔和墨水在徐家的阁楼白墙上鬼画符,还把闻清钟送徐佳语的毛笔给剪了。
下乡行礼的原因是贺家那边的亲戚有喜事,徐佳语被困在摆席的院子里不能离开。百无聊赖里她看到顶着鸡窝一般头发的靠在院门口咬手的乌祥。
徐佳语不是没见过她,但如此鲜明地觉察乌祥的存在徐佳语还是第一次。
乌祥穿着徐佳语的旧衣服,尽管这件衣服因为不符合徐红兰的审美被拆了重新缝制徐佳语还是能认出来。纯色的水红色外套被徐红兰滚上花边,腰部用旧格子布缝了两个硬梆梆的口袋,扣子也被换成彩色塑料圆扣。衣服穿得脏兮兮的,人也脏兮兮的。乌祥的脸上又不知是在哪蹭上的黑斑,看上去年久失修,像渗入墙体擦不干净的污渍,宛然是一个胎记了。徐佳语看到了乌祥的眼神,那个眼神有哪一部分是由她自己所决定的呢?跟缩在角落里浑身是藓的流浪狗的眼神一样,不健康的,充满了疾病、贫穷、闭塞,散发着霉烂、酸臭、身不由己的味道。她自己就像是一块污渍,一个率先被即将腐朽崩塌的、锱铢必较的破败楼房丢弃的垃圾。
垃圾。徐佳语知道自己不能这样描述和想象她,但还能如何去比喻和摹写呢?乌祥和廖康和乌旭阳是不一样的,她成为了垃圾,非自愿地。
院门外是空无一人的荒野,这家人都去打工了,家里的地还没包给谁。几株零星的野草框不进这个已经盛装了贫穷的画纸,贫穷和活力、和生命,都是绝缘的。
桌子上的酥肉汤冷了,大肉也凉了,院子里的场景变成了电影里国外的救济院,靠着几个狭小的墙顶上的窗照明。席上的喧闹死气沉沉的,放肆玩笑的大人也觉得不快活了,这个院子因为门口的乌祥变成了监狱般的地方。
啊,大人们发现她了,她被赶走了,像一条讨人嫌的狗一样。
徐佳语看着她被撵走,觉得自己的心像被车轮碾过,心和车轮都受了伤,心还在灰土下坚硬地震动,车轮依旧“骨碌骨碌”地前进。
乌祥也一直不来生理期。徐红兰很着急,怕乌祥嫁不出去,在乡里带着她到处看中医,终于喝中药治好了。子宫也成为乌祥身上唯一不贫穷的地方,让人觉得还有希望。徐红兰在乌祥被治好后尽可能的把事宣扬出去,尤其是要让之前知道乌祥不来生理期的人知道,要覆盖更新他们之前的认识。隔壁桌上不知谁提了一句,徐红兰顿时激动起来:
“祥祥肚子早好唻!”
真可怜。徐佳语心想。
真可怜。
乌祥的视线只和徐佳语交汇一瞬,很快就像做贼心虚般挪开。
卧房里,孙霞的声音传出来:“知道你爱干净,这床单被套都是新的,刚洗刚晒的,一点都不脏!”
徐佳语循声看去,孙小雨偏开视线。
徐平因为还要上班,把户口本和徐佳语送到后就先回去了。孙小雨过几天也离开省会回孙霞弟弟那里,等节后孙雪儿开学再回来,像个真正的保姆一样。
李昕一家比徐平来的早,小年过不几天就来了。李昕挺着肚子带着大女儿婷婷和丈夫何航坐软卧从杭州来省会,晚上何航带着婷婷住在小区周边的酒店。李昕一家到达省会的第一天晚上何航带着孙雪儿和徐佳语去看电影,回来后两个小孩在屋里写作业,李昕进来问电影好不好看。
孙雪儿耸耸鼻子跟姐姐撒娇:“还行,主要是何航哥选的,看着还可以。”
李昕也朝孙雪儿耸鼻子,然后问徐佳语:“佳语觉得呢?你何航哥选的电影怎么样?”
“嗯……”徐佳语很不满意,“我觉得这么点事拍成电影给人看也挺无聊的,教育意义还不如小时候的动画片。他可能只是觉得我们见到昕姐后太激动会成为不安全因素才找个理由带我们出去冷静一下。”顿了片刻,徐佳语直接嫌弃道:“这选的也太敷衍了,完全是这个时间段有什么就带我们看什么,差评。”
“那我一会儿出去说说他。”李昕拿出手机装出不经意的样子问徐佳语:“佳语可有想要的东西诶?快过年了我也两年没见你,给你送个过年礼物。”
原本儿转过椅子面朝李昕孙雪儿听完低头转回去写作业。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啊。”徐佳语抬头仔细想了想,“五三肯定是明年再买最新版的最划算。”
“哪有送这个当礼物的。”李昕笑起来,“你不是喜欢跳舞吗?我送你个跳舞毯吧。”
徐佳语还没说话,孙雪儿先开口了:“哪有时间跳呢?而且那么大,玩儿也浪费时间。”
李昕又问徐佳语:“那佳语可喜欢听歌?我给你买个mp3?”
孙雪儿的不悦已经非常明显了:“你给她买这些东西,要是她成绩被影响了,徐姨可得怪我们。”
李昕闻之,尴尬地望向徐佳语。
徐佳语虽然不出声,看上去却像听到了什么乐子。她和李昕对上视线,没有要掩饰自己笑容的意思。
李昕深知孙霞的个性,因此绝不会去询问孙霞给徐佳语送什么比较好,也不会让孙霞知道自己给徐佳语买了东西。第二天晚上李昕趁孙雪儿带着婷婷在客厅玩只有徐佳语一人在孙雪儿房间的时候进来递给徐佳语一盒巧克力,并在徐佳语向她道谢的时候刻意强调:“这是你何航哥送你的。”
徐佳语依旧开朗地笑:“那也是因为昕姐你我才能收到,还是该谢谢昕姐。”
两人相视一笑,李昕去厨房看孙霞做饭。徐佳语把巧克力放进行李箱之后蹲在箱子旁思索,旋即起身去主卧找何航。
何航正在玩手机,徐佳语站在门外探头:“何航哥,谢谢你买的巧克力。”
“我没买巧克力。”何航看过来。
“那你现在买了,记住了。”徐佳语做了补充。
这盒巧克力被徐佳语带回家送给孟清扬了。
……唉。
徐佳语觉得何航和李峰是有些相似的,别的不说,从体型上看两人都是胖子。不过李峰的旁是那种“官胖”,一个啤酒肚像从食道冲下去的山体滑坡一样。何航就是单纯的胖,除了缺少锻炼之外,这种肥胖很难再直观地传递出其它信号。两人笑起来也有些一样,但李峰眼睛大,何航眼睛小,客观说来笑起来其实很不一样,只是一种感觉上相似。
是了,感觉上的相似。外表再怎么千差万别,他们在徐佳语眼里也是同一种东西。
简言之,徐佳语不太喜欢何航,跟她不喜欢李峰一样都是第一眼就不喜欢,越看越不喜欢,越看越不舒服,哪怕她不去看,对方投来的视线和眼神也让她不舒服。当然她喜欢与否也不重要,舒服与否也不重要。所以她最好不要将自己的不喜欢和不舒服表现出来。
徐平是在腊月二十九来的,年三十的年夜饭她跟孙霞合作——主要是打下手,孙霞不让她多干活。徐平专门炒了一盘醋熘土豆丝。李昕小时候最喜欢吃徐平炒的土豆丝,她在客厅闻着味很惊喜,凑到厨房来说小话:“俺徐姨炒的土豆丝最好吃了,我打小就喜欢吃。”
徐平很受用:“就知道你爱吃,你徐姨昨天专门去挑的土豆。”
孙霞听完不乐意:“那她其它菜做的可好吃呢?那一桌基本上都是我做哩!”
李昕就又去哄孙霞。
徐佳语上完厕所回孙雪儿房间,看到何航站在她的小桌子前摁她手机的按键翻查信息。徐佳语笑着走过去:“诺基亚也会有网络安全问题吗?”说着就拿回手机。
李昕跟何航都学计算机。两人在同一所学校读的研究生,毕业后李昕去了一家电脑公司做开发,何航进了某互联网大厂做网络安全工程师。
徐佳语当着何航的面看了一眼手机界面,信息栏已经被翻到最底下。徐佳语开玩笑:“做网络安全的还窃取个人隐私信息啊?诺基亚也不想当这个法外之地。”
“随便看看,”何航“嘿嘿”一笑,“看看有没有人追你。”
徐佳语盯着他,一会儿何航自己偏开头。
“多大的事,好奇就直接问我嘛。”徐佳语把何航挤开,将桌子上的事物一应归整起来,问他:“可查出哪个在追我了?”
婷婷正在看孙雪儿给她展示的自己受到的礼物,这会儿抬头唤徐佳语:“佳语小姨。”
徐佳语笑着低头:“嗯?”
“被人追不好吗?被人追有好多礼物收。”婷婷手里把玩一个火箭模型,面前的桌子上是一些在灯光下异常闪耀的小玩意儿。
“有好有坏嘛,我们要辨证地看待一个问题。被人追的好坏是由其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的。”徐佳语看了眼孙雪儿,继续说:“不过小姨没有被追过,所以回答不了婷婷的问题。”
何航出去玩手机去了。
婷婷要去找李昕,便跟在何航后面出了门。徐佳语从婷婷手里接过火箭模型,听到孙雪儿跟自己说:“这是我同学送来我自己拼的。”
“哇,好厉害。这么多零件我拆起来就烦。”徐佳语把模型放回去,“我真的没耐心做这些。”
孙雪儿坐直身子:“我想学航天,以后造火箭。”
“那很好啊,我都没想好要做什么。”徐佳语靠上椅靠,抬头看着天花板,“我还是很俗的,没什么远大志向。以后学金融也行。”
“俗有俗的好处嘛。”孙雪儿心情好了,语气也欢快许多。她安慰徐佳语说:“学金融赚钱,到时候我说不定还需要找你接济。”
徐佳语笑了笑:
“好啊,雪儿姐找那我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