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过了河就有农田,具体是哪个乡我不清楚,不过去农田要走过漫长的河漫滩,穿过当集体坟地用的树林子,走上许久才能见到庄稼地。而且过河还要花钱,渡口在现在的造船厂下面靠西一点,只有一艘破破烂烂满是铁锈既不遮风也不避雨的小船,站在对面岸上都能闻到那股由水、泥、铁锈、发动机运转和船体浸水地方长出的墨绿色不明或许是某种藻类的生物混杂在一起五行俱全的腥气。渡口也不是什么正经渡口,只是拿木板随便搭的一个平台,对面河漫滩上甚至连平台都没有,要直接跳到岸边的大石块上。十几年后二桥建成回乡下老家要快上一倍多,不知道渡口还在不在,不过我想渡口存在的意义应该早就变了。我没什么回老家的心情,如果只是为了看景,大家都差不太多,何况老家留下来的古窑和西周春秋时期的古城墙都已经被用现代的砖石水泥油漆翻新了。
做这个决定的领导当真是……
当真是蠢货。
就古窑和那些城墙来看,老家似乎颇有些历史,据听说以前的田里随便踢一脚都能踢出鬼脸钱和古瓦,现在肯定是不行了。老家还有个妖怪洞,铁拐李在那里降妖除魔,这也是听说的。
我印象中自己打渡口过河只是为了放风筝,造船厂建起后放风筝的地方便转移到造船厂的空地上。河漫滩是书画老师带我去的,她告诉我这片沙地就是留着发大水时淹的,踩不实跑着不得劲儿。她还在这片沙地上教我画画,第一堂课就在这里。书画老师从树林外侧的野灌木上随便掰根枝子,在沙地上画了一道往外去的弧线。
“一水护田将绿绕……”
然后再画回来。
“两山排闼送青来。”
赤日一点一点地往斜前方低垂,河对岸的树影渐渐散漫,吹来的微风脚步在水与叶中略显凌乱。黄昏将至,急景流年,书画老师依旧穿着白T,安定地运笔。
石下盈盈散锦哭,仙人欲御长风去。
夕阳无限好,只是留不住。
“这是水,也是山;是田,也是云;通天,又接地。学书画学的就是这两笔,实则一笔耳。”书画老师后退一步让我看眼前的曲线,“这条线本身没有变,变的是你的视角。书法和绘画都是这条线,你的视线往外,极目无穷,也要回来。无往不复,反身而诚。你写的是字,画的是山水,但是笔同此心,没有你,它们就只是无谓的线条或者是字和山水的符号。你在笔墨外,更在笔墨里。”书画老师突然抬头感慨:“‘在辽远的永恒空虚之地,你如同失去眼睛,也听不见自己的足音,找不到安宁,无处栖息。’*[《浮士德》,几版翻译放这都不太合适,自己改的]”
我看着地上那一个弧,抬头看眼书画老师,然后又看回地上:“……你对着你学生们也这么教吗?”
“你这小姑娘怎么油盐不进的?”书画老师拿着树枝在我面前点了点,“当然不这么说,他们要是回去跟家长学我会被认为是假大空、不靠谱的。我又不把你当学生,我们在闲聊不是?”
我蹲下去无奈道:“我要是画不出像样的东西会被我妈说的。”
书画老师笑起来:“你太紧张了,阿姨不会的。”
“你能有我了解我妈吗?”我反问她。
“你才多大啊,你的年龄都不够你了解什么人。”书画老师蹲在我旁边,“我不了解你妈,但我也算半了解阿姨。我认识的阿姨是不会因为你画不出像样的东西说你的。”
“那你没有否认我妈有说我的可能啊。”
“胡搅蛮缠。”书画老师支起胳膊,“你要真认死理,那我也不知道我认识的阿姨会不会因为她女儿画不出像样的东西而说她女儿。”
“那我就是会被说了……”我把头埋在膝盖上。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接着我听见书画老师问我:“阿姨之前因为你舞跳得不好说过你吗?”
“这怎么可以和跳舞比!”我听到这话很激动,“再说我也不会跳得不好。就算平时排练不行,我妈也只会看到演出时候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反应太大惊到书画老师了,她愣了一瞬:“啊……那…阿姨会因为你钢琴弹得不好而说你吗?”
“我练琴的时候她都不在家,她想听的时候我自然拿我弹得好的曲子表演,就算她指定曲目也无非是谱子上的。而且……”我感觉书画老师根本没有抓住重点,“而且我妈之前不认识钢琴老师,但我妈一直认识你呀。”
“啊?啊……”书画老师又低头偷笑,“原来是因为我吗?噢……原因在我啊。”
书画老师搂过我偏头靠上来:“那我会负责的。你放宽心,咱们玩得开心就好,回头带你来这里放风筝。我放风筝的技术是阿姨亲传,保管不让你失望。”
她把树枝递到我手里,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在沙地上画了好几个各式各样的弧线,然后让我自己画,画一个问一个,问我画的是什么。最后看着眼前一沙地诡异的意味不明的如同外星人来到地球彰显自己主体力量的行为艺术作品的弯坑总结道:
“这叫入土三分,是基本功,王羲之洗笔的池子都能当墨用,没事多琢磨,下次聊天的时候不要净抬一些无关的杠。”
书画老师带我来放过几次风筝后我对放风筝一事也算熟门熟路,便单独带着徐佳语出来玩。徐佳语最开始放风筝一直放不明白,必须先把风筝放上去再把线给她。有时候我们俩也会在河两岸散步,夏秋两季庄稼成熟时就去田埂上转转。
徐佳语之前不知道秋天金灿灿的是水稻。我带着她在乡下的田埂上走,她做了套踢腿组合后扬手感叹:“啊!秋天到了!金灿灿的麦田散发着……”
“麦子夏天就收完了,这是水稻。”我给她指着旁边的稻穗纠正道,“麦子可不低头。你从哪看的秋天金灿灿的麦田?”
“啊……”徐佳语抬头想了想,“《小学生优秀作文三百篇》?”说完就转头看向我。
我俩面面相觑,我摊手道:“真优秀啊……”
语文一直是我的老大难,我还记得母亲暴怒地将我的语文试卷撕碎的样子,那个成绩应该真的很糟糕吧。准确来说不能算是撕的,母亲先攥住卷子弯腰蓄力,再一瞬间跳起挣破试卷,像羚羊暴起撞角后接上一个半人马座经典后蹄蹬地全身立起拉得弓如月满的造型。我只有等到高中分科后语文分数才上去,不过徐佳语初一初二的时候作文还不错,写过几篇优秀范文,可能因为那几篇当时的语文老师说可以随便写。
那我也写不来。
徐佳语在田埂上助跑两步做个前空翻后跳了个漂亮的紫金冠。她穿着大一两号的运动服,跳起时外搭的白色衬衫像撑满的风帆。秋风是可以听到的闪耀,山间溪水流光溢彩般在琴弦金铃上跃动。徐佳语落地拢手行礼,再抬手挺胸做顺风旗亮相,让我想起在表哥的童话书里看到的鸽子先生,就是外套在风里破布一样翻抖,有种快乐王子做易水悲歌的违和感。
徐佳语振臂遥指天际:“眼抹裹这非赤也非乌,莫不是青牛气函关直竖,莫不是蜃楼气东海横铺?”*[《邯郸记》]
她笑得明朗,我也上前配合她演:“青蛇气,碧玉袍。按下了云头离碧霄。蓦过赵州桥,蹬上这邯郸道。仙花也要闲人扫……”
……背岔路了。
徐佳语等了一会儿见我卡住便凑上来:“你串词也得串完啊。”
我看着徐佳语的眼睛。她的眼睛原本如同世界塌出的豁口,背光的时候连外面那层亮都没有里面黑黝黝的只是空,这会儿在斜照下却像两片荒漠。我捧住她的脸稍微偏开一点:“没登过黄鹤楼还想当吕洞宾?”我推着徐佳语转身往前走,“要我说这词得改改,应该是‘闲花还需仙人扫’,神仙也要找点事做吧,哪能天天把人类一通耍?说人这辈子一梦黄粱,梦里都是神仙操纵的,黄粱也是神仙煮的,为了度个人大费周章,他们能自证自己不是一场梦吗?凭什么又瞧不起人的一场梦了。”
徐佳语停步扭回头瞧我:“……你就是记岔了。”
“……是啊,我记岔了,你要声讨我吗?”
“你……”徐佳语咬了下嘴唇又突然放开,“如果你是卢生,你会跟着走吗?”
“当然不,还是让神仙们吃瘪更合我心。”我摸着手边的稻穗,又在叶尖上按了按,“而且他们太过分了,分明梦是他们搞出来的,凭什么最后要人忏悔?他们说痴人要被数落,痴人就是有错?这是□□,这是霸权。辛苦一辈子结果被告知都是假的,是神仙耍我,还得再来一辈子,那我死也要让他们算盘落空,让他们知道自己在我这儿的折腾也是黄粱一梦。”
徐佳语“咯咯”地笑:“那可是神仙诶,人家也不在意啦。”
“所以是压迫啊。”
“像你这样的,神仙也不愿意度,”徐佳语蹲身看前面往田埂下跳的麻雀,“到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给自己填堵啊。”
那麻雀兀自玩儿着,没管我俩谈天说地。我一手叉腰瞧着田里几个碍眼的坟头:“那说明神仙修炼也不到家,自己私心旺盛死守三六九等,连个扫花人都容不下。”
“鬼怕恶人嘛。”
“所以恶人才能立地成佛,然后又劝人向善,怕后来者与他争权夺利。”
徐佳语笑个不停:“你是‘常有理’。”
“对啊。”我从田间用来划分地皮的树排处收回视线:“我又不讲理。”
这地方以前叫仙庄集,据传是张果老倒骑毛驴升仙的地方。张果老来这儿偷吃了仙药被人发现,逃跑的时候情急之下没骑正,那驴子也跟着偷喝了药,所以张果老就倒骑着驴上天了。故事是书画老师带我出来玩儿的时候讲的,书画老师拿着树枝在河沙上边画边说:“我也是小时候从阿姨那里听来的。”
张果老的故事后来被我讲给了孟清扬。孟清扬是我发小,严格论起,我们两人在理论上并不符合发小的设定,但我单方面认为是,于是便一直这么喊了。她老家在仙庄集,初一的时候有次母亲带姥姥去市里检查,把我拜托给程老师两天(程老师是我小学数学老师,孟清扬是她女儿),赶上程老师乡下的亲戚办喜事,老师便把我捎上了。院子里吵吵嚷嚷吹拉打唱,我和孟清扬逃到地里躲着。当时人们已经开始穿大褂,田地里干黄一片,连树皮都染上秸秆的颜色。我俩坐在草垛子旁。原先我想爬上去,可惜孟清扬跟不上,我们只好扒下些干草垫地上坐着。
那时候正是傍晚,白日里的天灰沉沉的,直至傍晚也寻不见太阳,只有地平线上丝丝缕缕堆起来的糖丝带着烧焦的气息弥散开来。干草垛里藏着的前几日被炽烧后的扬尘悄悄黏上那糖丝,蛛网似得往我们身上绕。我说着张果老的故事,孟清扬认真听着,等我故事说完她从口袋里往外掏出袋老面包,她把面包递给我说是犒劳我的。
“席上的饭菜你应该不能吃吧,我还带了盒果汁,但你好像也不能喝凉的,上次你喝牛奶也难受来着。”
我跟她一起分了那块老面包,孟清扬伏在膝盖上看着我笑:“我好喜欢听你讲故事啊,每次都很期待下一个。”
小时候我母亲很喜欢孟清扬,我也喜欢。初中那会儿为了体育课上能留住她陪我,我看了许多历史书和故事杂志,准备故事好在体育课队伍解散后讲给她听,故事讲完她就去找季星她们了。初三时我们班被拆成两个,孟清扬与她们一齐被划到另一个班里,两个班体育课错开来,我也歇了讲故事的兴致。再后来上高中,短暂的分科前的一学期我们的同班生涯结束后,她去了理科,我在文科,她在楼下,我在楼上,更见不着面了。
让我想想自己是怎么与她相识的。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程老师担任我们班的班主任,我在班级里的日子难得好过起来。孟清扬当时在我后面一个班,平日里见不上面。那年冬天雪来的又早又大,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鹅卵石大的雪团砸在人脸上都有点痛,雪停的时候教学楼前的松树好似蒸馒头的屉子。时值二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教室里的灯比雪还要冷点,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外面保安像打枣子一样把松树上的雪打下来。竹竿打在树枝上“咵啦咵啦”地响,雪块滑下来的声音像一群大鹅扑进水里。保安大爷们似乎很乐在其中,拿这个当打雪仗玩,互相攻其不备砸对方身上,各自的雷锋帽上都像卧了一窝兔子。军大衣的领子也挡不住先遣队员,一位大爷丢了竹竿蹦起来,脱了大衣叫阵裹住雪往对面甩。空中打击变成近战肉搏,两人打得云山雾绕杀气蒸腾,而后分开各自撑着树喘气。
我被监考老师警告一次。
等我再次抬头看向外面时,两位保安大爷已经拿着铁锹把路上的雪铲到树根处堆起来,顶上压平周围拍实,教学楼前两排共十棵松树。
十个滑滑梯!
我这般想着,等保安大爷离开现场立马提前交卷。我猜监考老师在后面看我,不过无论如何,这都不重要。
地上的雪并没有被铲干净,白晶晶地结着一层雪壳,踩上去“嘎吱——咵拓”,跟秋天里踩树枝不太一样。树根下是干干净净的雪堆,我扑上去拍打出一个旋转的斜坡,然后爬上顶滑下来。我坐在底下偷偷开心,同学们都不交卷,空旷的校园里只有我一个人。雪这会儿也停了,周围安静得只有风随着我的呼吸飘荡。我将十个雪堆都拍成滑梯,来来回回地玩。
可能孟清扬这时候就看到我了。因为当交卷铃响起后她压着铃声跑过来,来到我面前时铃声还没结束。
“你提前交卷啊,怎么把十个都扑了?”
雪又下起来,越下越大,隐隐有掩埋一切的气势。
我站起来:“你如果想玩就快玩吧,雪下大树下就危险了。”
“那我玩你这个吧,他们都出来了。”孟清扬问我:“你还要不要玩?”
我拍了拍衣服,背好书包后跟她说:“我回家。”
麻雀飞走了,徐佳语站起来活动腿,可能是刚才蹲麻了。田埂上成排的杨树围在四周“沙沙”作响,视野与音声都被阻挡在四方天地里。我停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风忽然乱了起来,凄惨地撕开虚幻的金色。树叶的颜色愈发浓稠,浓重之外是不辨春秋的灰茫一片,感觉再不离开就要永远被困在这树做的囚牢里。
“徐佳语……”
“真真!”徐佳语转过来笑道:“我好喜欢你找的地方啊,下次还带我来好不好?”
她的眼睛又变成那样了,我在里面找不到自己的痕迹。手边的稻穗早已不见踪影,我此时倒希望自己站在麦田里,芒尖会刺破我的手掌,或许那些鲜红的血液会将我的灵魂黏在躯壳里。
我说:“好。”
徐佳语开心地扑进我的怀里,像一束从天而降的满天星碎在我身上,残片洒了一地。
不怪母亲,若是我来选,我也会更喜欢徐佳语。
作者有话要说:《浮士德》绿原译:可是,在永远空虚的远方,你却什么也看不见,你自己的脚步也听不见,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歇息的坚实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