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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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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老师的姥姥与母亲颇有渊源。十年浩劫时期我家这个地方下放了不少知识分子,相当一部分人至死都没能回去。那位闻姥姥看中了母亲想收她为徒,但是母亲当年的些许顽劣使此事不了了之。闻姥姥留在了这里,生的孩子也死在这里,最后母亲想办法把她接到县城里当了一中基本不用上课的美术和音乐老师,书画老师被学校开除后也从北京回到这里,终归都没走出去。

在书画老师搬家去北城之前,她住在河堤上的一座两层半的小楼里。母亲带着我第一次上门拜访时书画老师家门前的石榴花开得正好,枝条长长地垂到我面前,红绢扎成的石榴花颤颤地冲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三姨家旧房子的门前也有棵石榴树,精准扶贫期间县里给“黑户”上户口,三姨所在的村子的土路上的某户有位不知被拐来多少年的姨婆,都不敢给工作人员开门,话也说不清楚。我就站在那棵石榴树下看他们交涉,脑子里想的是李义山那句“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李义山的律诗联间空白太多,我当时倒不是沉醉于其诗的耐人咀嚼,只是单独摘出这句觉得“断无消息”四字分外应景。我问过母亲为什么闻姥姥没能离开,母亲从没解释过,只教我不要再问。

“也不能问你老师。”母亲叮嘱我。

书画老师家的外墙是种劣质的粉色,墙皮已然皲裂,擦不干净的灰尘留在上面显得媚俗,估计是老师接手后尚未来及重新粉刷。但她住到最后也没有动外墙,只是种满了爬山虎,几年过去院墙便成了河堤上唯一生机勃勃的地方。大门上方砌了块“家和万事兴”的瓷砖,藏在屋檐底下颇为见不得人。门后是个小院子,左手边放着乌漆抹黑的水缸,里面种着黄白两色睡莲。水缸往里围了块菜圃,靠墙的地方种了棵枇杷树,右边停着自行车,从围墙到窗户拉了两根绳子,墙下又是另一块种菜养花的地方。这座房子建造的时候还没流行起在房门前立两根类爱奥尼亚式石柱的时尚,所以房门前是简单的台阶,挡雨则凭借上面的阳台。窗户上的防盗网很干净,灰亮亮的,像是仅有的新一点的东西。一楼就是画室,原本做客厅用的空间正中拼了张大桌子,上面摆得有些乱,西面墙打了整面墙的书架,上面被各种书籍图册纸张和别的什么装饰杂物塞得满满当当,下面有四个青花大缸装着卷轴放在左右,北侧是用作屏风的博物架,上面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带着黄铜色喇叭的唱片机,东面墙挂了几幅经常更换的字画。那日挂的画除了一只工笔的大鸟外还有两幅写意山水,具体已经记不清(那只鸟后来也没想起来问是什么鸟),倒记得两幅字。一副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另一幅写着“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前一幅写得气度开张,后一幅则逸笔韵致。

书画老师穿得清清爽爽,简单的牛仔裤配白T,头发编成麻花盘在一侧。开门时带起的风将碎发吹开,她弯了眉眼笑盈盈地欢迎我们,每逢我看到沈周那幅《扁舟诗思图》都会想起这时光景。

总觉得书画老师,发间少了两朵栀子花。

老师带我们上二楼探望她姥姥。二楼是私人区域,客厅的位置很空旷,全铺的木地板,我时常在这里跳舞,书画老师后来架了个把杆在这里方便我练习。南墙除阳台以外的地方打的落地窗,晚上屋里亮起灯可以当镜子,白天的日影刚好照到案外。墙上的书架则不再以图册为主,院里落地窗的地方有块区域全是那种古董一样的书籍,下面还放了几个装杂志的小架子。老人家坐在阳台门后,瘦削的背影如同稚子初学剪纸的成果。母亲走上前与姥姥寒暄,我盯着阳台外能看到的一排树顶,那是种在河堤底下的几棵树,竟然长得这么高,恍惚有云山缭绕之感。母亲搬了凳子坐在姥姥身边,老师见状带我下楼,不教打扰两人聊天。

我以为接下来的时光会很无聊,但书画老师没有带我去画室。楼梯下来有个铺上垫子的小空间,散落着几个抱枕,抱枕旁是一把支在架子上的琵琶。墙角有个北窗,这座小楼的位置在刚上大堤后的右手边,所以窗外视野很开阔,坐在垫子上仰头即是无边天色。书画老师把旁边的吉他拿过来,盘腿坐好后问我有没有想听的歌。

我摇了摇头。

书画老师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你的消遣活动里没有听歌么?平时都干些什么?”

“陪姥姥看电视,她都把我家的沙发坐出个洞,连劣质广告她都不挪窝。我妈偶尔会唱两句不知道什么歌,我记得有首是《前门情思大碗茶》。”其实还有《天涯歌女》的前三句。

“好听吗?”

……

我只是不知道老师在问哪一个。

“没关系,我懂。”老师带着种深有同感的了然感慨道,然后拨弦哼了首很轻快的歌。

虽然不了解老师懂了什么,但那首歌很难不让人心情愉悦。有次央八播放《大鱼》,《Everyday》的旋律出来爱德华同街市上的人告别时我仿佛回到这个下午,书画老师抱着木吉他放松地靠墙而坐,白色短袖懒洋洋地瘫在她身上,发丝也在悠闲地休息,她笑得很温柔,连窗外的飞鸟都变得快乐,变成在黄水仙花海中翱游的鱼。

“好听吗?”老师唱完又问我一遍。

“好听。”

真的好听,我夸人一直都很真诚,哪怕是以后故意噎别人的时候。

书画老师放下吉他后伸了个懒腰,又把腿蹬开斜倚在抱枕上:“我听姥姥说过以前的事,阿姨让你来学的?”

我想了想:“不完全算吧,我也挺好奇的。”老师给我的初印象太好,氛围也很舒适,我聊天时也更自在了点。

“好奇什么?”

无中生有的扯谎最怕别人刨根问底:“……不知道,就是很……新奇?从未接触过的事物,给我的感觉又很微妙,虽然不是抵触但还是觉得……敬畏?说不清,就是别扭。所以就更好奇了。”

书画老师笑起来,大概是被我努力的样子逗乐了。她让我稍等一下。我看她绕过博古架,然后拿了一个托盘回来,里面放着纸和笔砚。老师把东西放垫子上,接着拿着纸坐到我身边铺开:“你瞧这张纸,什么样的?”

我感觉后颈大椎好像被吊起来了,紧张到看不清纸张的纹路。

“……白里透粉。”

“啊,对,白里透粉。”书画老师偏头闷笑,接着转回来:“还有呢?”

“薄的,透光,还有……空的。”我使劲盯着面前的纸,试图看出些老师希望我看出的玄机来,“还很平整。”

“这样啊……”老师把纸放回去再度靠上墙,神神在在地说:“我观你骨骼清奇,觉得你说不定是块适合学书画的材料,倒不是说你只适合学这个……”书画老师稍微凑过来一点,笑道:“不过这模样像笔墨成精似的,我还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分明的人儿。”

我不太跟得上老师的思路,低头犹豫片刻:“我妈怀我的时候拿黄芪水打豆浆喝。”黄芪水和豆浆机都是蹭阿姨的。母亲生下我后的月子里却只有豆腐脑喝,那般日子那般身体,只有豆腐脑喝。

老师把胳膊枕在头后仰躺在垫子上:“你呀……你就是故意的,无论是显意识还是潜意识你都是故意的。”她顿了一下,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念道: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我还在盯着纸,隐隐有放空的迹象:“为什么是‘如来’?”

老师笑道:“因为不来。”

我抬头看她:“那不骗人么?”

“真理是众人的谎言,艺术是自己的真理。”老师执笔蘸墨,“要试试么?”

我接过毛笔。老师还在让我放松:“就当玩儿好了。”

……很难放松啊,书画老师是母亲熟识的人。

老师支起腿托腮看过来:“画的什么?”

“阳台外的树顶,像远山一样。”我短暂犹豫后补充道:“但是我没见过山。”

“虽曰幻境,然自有道观之,同一实境也。”老师拿过我不成样子的画,大概是在安慰我:“谁能阅遍山河大地?都说了艺术是自己的真理,你这两笔玩儿得高兴就行。”

“没什么感觉。”我按着自己理解的她的意思仔细琢磨自己的心境,最后妥协道:“现在已经什么感觉都没了。”

“也不错啊。明末清初有个大画家叫龚贤,他写过一首诗说‘吟诗不觉出门去,诗罢还惊望眼空。蔬圃几条秋雨外,人家一半夕阳中。’你这是无古无今、无天无地的大境界。”

我听着这话蓦然想起赵本山的小品,脑子里警铃大作循环播放“卖拐了,卖拐了!”的台词。

老师应该快把我忽悠瘸了,亏我还觉得她是个正经人。

楼上传来脚步声,是往楼梯这边来的。我停下高速运转的思维,又瞬间绷紧神经。

母亲和闻姥姥下楼,两人明显是看到我那摊开的涂鸦了。我连忙站起来打招呼,闻姥姥笑着说:“这就画上了。喜欢么?你妈那时候还天天说我不给队里干活,净弄些没用的。”

书画老师要说些什么,不过有母亲赶在前面:“那时候一是年纪小不懂,二又是家里情况……”

“诶,没事。你当年不也帮我藏着么。让我看看小娃娃画的什么……”闻姥姥走过来,弯腰眯着眼睛仔细端详。我没来由地紧张,生怕闻姥姥真看出来什么。

“哦……小娃娃是不是学过音乐啊。”姥姥拿起纸凑到眼前,我更紧张了。

“是,学的钢琴和跳舞。”母亲补充道。

“舞蹈啊……是工会那个周老师?”闻姥姥放下我的“画”问我。

我点点头:“嗯。”

闻姥姥叹口气:“那姑娘也可惜啊。”

老人家站在那里,有漫长的时间沿着她绵延而过,脚步迟缓滞重,像被遗弃在无边荒原上的洪水。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觉得她画得还挺好的,小姑娘咋都不信,姥你说说这个画的怎么样?”书画老师及时插言道。

闻姥姥便再度笑起来:“是还不错,要是喜欢就有空来学。”

“她小时候就爱画。”母亲看了一眼那幅“画”,转过去跟闻姥姥讲:“俺姨我跟你讲过的,她会背的第一首诗是《相思》,她还没见过红豆就画,把豆荚画的又绿又大,豆子画成长顿号。”

“《相思》?”书画老师奇道:“是教材里教的还是阿姨教的?这首诗在学校可以当启蒙开篇吗?”

“她自己学的。她小时候我没时间领她就送学校了,然后有天她在家里画画突然背这个,我就让她跟着一起上学了。”

“这样。”书画老师看向我,我装作不知道。

母亲问我:“怎么样?喜欢吗?”

我朝她和姥姥笑:“喜欢啊!”

书画老师“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有时间来玩儿就行,别当学习任务,那我就要收费了。”

“这不行,该给的学费还是得给。”母亲听完连忙说道。

书画老师站起来:“没事姨,我就是让她时常来串门找我玩儿。您帮我家那么多忙,这点就不至于客气了。您也别给她压力,她玩儿得开心就够了。”

母亲要跟闻姥姥说什么,被闻姥姥截住了:“都听她的,我不管这事啊。”

“好了姨,就这样说定了。”书画老师扶住我的肩头,略微朝我倾身:“我挺喜欢这个小丫头的,还是当朋友更合适,平时都可以来我这儿,玩儿啊看书都行,别总是闷在家里。”

“那晚上一起吃个饭,就坡下那个餐馆,她做的鱼片好吃,不合口还能点糖醋鱼。”母亲大概想还人情。我猜书画老师这边也有一部分是要还人情,还来还去的掰扯不清。

“姨你还记得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事儿就算定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闻姥姥略显遗憾地跟母亲提起过去:“你当初小孩要的太迟了,不然这俩小孩能做个伴儿。”

“姥姥,您是认真的吗?”书画老师停下筷子,严肃又开玩笑道:“那时候可没有空调,何必让小孩去遭罪。”

闻姥姥给我夹了片鱼:“现在这样也好。”

我道完谢就低下头,想着书画老师的神情和语气,觉得遭罪的原因并不是没有空调。

初三那年,书画老师带着她姥姥搬到了北城,我与她断了联系。分明是那么小的一个县城,人与人之间却轻易就散了。闻姥姥在我高考结束之前就去世了,书画老师携着闻姥姥的骨灰离开,她不会让姥姥留在这里,她自己也不会留在这里。我是在高考结束后才被母亲告知,而且母亲也联系不上她了,她换了手机号。

书画老师从未回来过,我没有她任何消息。

书画老师家更往西走过几座独栋后天际线陡然下落,接着是几座老旧破败的平房。其中有一间住着一位每天早起打太极的老奶奶。太极奶奶满头银丝,穿着白色的宽布衫,脚踩一双黑布鞋,做“白鹤亮翅”的招式颇有气势。特别是她屋子里还有一个拿破水桶和不锈钢锅盖组装的架子鼔,她打也不用筷子,是那种两头略收的纺锤样的擀面杖,起范儿的时候真是虎牢关把吕布的发冠挑,长坂坡前喝断了当阳桥,跟菜市街从北大埂追着叨人叨到南大街的大白鹅一样朋克。

我偷师过她的太极功夫,后来是书画老师帮我转的正。

再往西一直走走到头是跨河一桥,我只有在跟着大人下乡的时候会去那里。

搬家后我家就住在坡下的小区里,小区外面是超市,对面是医院和菜市街,往东一个巷子是搬家前住的地方,再一个巷子就是老工会,往里走是幼儿园和小学。菜市街往西是我的初中,初中旁边是高中,高中在我初三那年搬到北城,教学楼留给我们用。高中斜对面是一个报刊亭。除了与母亲有关的人际交往,方圆十分钟路程,我在这里活过了十多年。

南城本就很小,步子大些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沿着南大街从最东走到最西的三面红旗,里面装了两个小学、一个幼儿园、一所初中和高中、两家公立医院、三家超市、两家银行、几个政府部门还有一座百货大楼。

不知道多少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这半个小时。

再往西是西城,西城的中心是汽车站,在母亲调到城内之前她一直在乡政府工作,需要每天早起赶第一班车去汽车站,再赶汽车站的第一班车下乡。搬家前家里没有洗衣机,母亲每次都带一大包我和姥姥的脏衣服去单位手洗,晚上再带回来之前在单位晾干的衣服。母亲她不喜欢见到我脏兮兮的样子,每天晚上回来看到我都要生气。

我也不想的,可那都是学前班里的男生推我,我推不动他们又没处躲。老师觉得小男孩就是这样的,喜欢找女生玩、爱打闹又没轻没重,说两句就不管了。

我没办法。

我知道母亲对穿干净衣服有执念。她跟我说过很多次,她小时候是全校第一,但没有老师愿意给她系红领巾,就因为她没有干净衣服。我也想在她晚上到家的时候还她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儿,只是总有些事儿半点不由人。

搬家前的房间,很小,很黑。只够一张床和一张折叠床,角落里是电视,姥姥永远在看电视。在我记忆中永远黑着的房间里,角落处永远有个亮起的方块,姥姥是闪烁的屏幕前的鬼影。房间外面是个窄长的通往下楼斜坡的空间,窄的一边面南,西边和房间隔着道墙,南墙到东墙全部开了窗,虽然巷子窄到只够通过一辆三轮车而且对面还是三四层高的楼,但屋里仍然是亮堂堂的。南窗下是锅台,北面是房门,出去后有一个小小的平台,顺着斜坡下去有个漏雨的棚子,里面放着便盆,这里是我家的厕所,母亲晚上要去巷子里的公共厕所刷便盆。我要帮她,但她怕我掉厕所里。

三姨家的表哥那时候上高中也住在我家,他天天和姥姥吵架,他俩为什么非要在我家吵架?真讨厌。他们一吵我就下楼打水,家后面的合院里有个按压的水井,而且那口水井在打水前还要先往井里舀两瓢水,请人做事得先给好处,人情世故连水井都逃不过。

除了打水我还打扫卫生,凡是能做的家务我都会去做。我当时地想法也不光明,只是觉得如果我表现的比她俩好母亲就会多喜欢我一点。

这种美好想象总是不能顺利实现的,比如我拧不干毛巾导致煤气灶进水自己却完全没觉得不对,还在母亲进门的时候就邀功。

其实我当时想打的应该不是水,我应该是想把他们从我家里打出去。真可惜,我不能这么做。母亲还要求我陪在姥姥身边哄她开心,有够难为人的,我都被她折腾到洗胃了。

住在公厕斜对面的那段日子,除了去跳舞和弹钢琴外,最快乐的日子就是跟母亲一起去乡政府。平时我只能坐在那个小黑屋的外面,往下看是诊所、公厕、垃圾堆,往上看是隔在楼栋之间永远扬着灰的天,公共厕所往北就没有更高的楼了,只是有公厕挡着也看不远,偶尔会有一群麻雀在上空飞来,最后飞去。

母亲在底下呆过好几个乡,每个乡的政府大院和周边景色都不一样,但天都是一样澄明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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