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贺芳的离世感到悲痛的只有徐平。徐光临是有些兴高采烈的。贺芳的死亡带来贺芳的葬礼,徐光临不敢对贺芳的死亡表现出有悖于人伦的喜悦,旁观者自然也不好做出这种猜测来暴露自己的离经叛道,在此不过一句“徐光临挺喜欢贺芳的葬礼”了事。徐老爹去世的时候他还不顶事,贺芳葬礼上的徐光临才成了真正的徐光临。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冲贺芳的晦气迎自己的喜气,徐光临为习俗也为自己,在确定贺芳起不来后就在车库备下棺材。贺芳停灵在他家车库里,徐平这回让到了一边,来宾都是向他奔来。
红白喜事,迎来送往,先拜活人后祭死人,徐光临确实喜欢贺芳的葬礼。徐平这几天都在徐光临家,她那边来探望的关系也都将礼金带来,徐平一分没拿全留给了徐光临,除了徐光临在贺芳治疗期间确实花了钱这一不甚要紧的理由之外,最关键的还是徐光临的儿子身份。
徐平为了给贺芳和徐光临面子,这七天只是在旁边坐着,告诉大家徐光临后面有她徐平。
贺家二弟让人帮他把红包带来,贺家其他人什么回响也无,权当是不知道贺芳离世。
贺芳藏在床底的攒了这么多年的两万三千七百五十四块八毛在她刚咽气的第二天就被范利拿走了,看来是肖想已久。
廖康在客厅里拿着电脑看了七天奥特曼。徐佳语和徐天宇被安排在车库守灵,来人给贺芳磕头的时候他们要回三个。贺芳说遗言时围在她周边的人没看到徐佳语与贺芳之间感天动地的姥孙情,守灵期间便几番逗弄徐佳语。廖光耀在守灵开始第一天的时候过来车库笑着问徐佳语:“哎,俺大姐不是说你跟你姥关系好吗?你咋不哭诶?”
徐佳语跪在垫子上垂眼不说话,谁来废话这些她都不回应。徐天宇在对面拿着手机玩游戏,没人问他这个。
徐佳语休息的时候到徐光临家的客厅喝水,看到自己的政治老师正坐在沙发上和范利聊天。
徐红兰和徐素菊两家来了一趟,磕完头又回去了。送贺芳下地那天只是在墓地外的路上望了望。
下葬那天,乌有乡的田野上烟尘弥散。徐平不能上坟地便留在家里,徐佳语坐着徐光临的车下了乡。贺芳没有埋在徐爹的旁边,徐爹埋在了徐家奶奶的怀抱里,贺芳的墓地就在她名下的土地里,贺家二弟一家就在这块土地旁边住着。棺材埋好,鞭炮放完,徐光临上来跟贺家二弟问起这块土地,意思是这块土地现在是他的了,让贺家二弟收拾一下回自己家那边住,这块地他拿来有用。
谁知贺家二弟说这块地种了这么多年现在已经是他的了,让徐光临不信去村里问问。
“哪就成你的了呢!俺妈也没说过这话!”
贺家二弟手叉裤兜吊儿郎当地洋洋得意道:“俺小哥你别急,这块地我种这么多年你去村里乡里问问,这块地现在可是我哩唻。我就是不搬,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呢?罚款俺也没钱。”
路边吵嚷起来。
徐佳语因为被徐光临车里的烟酒味熏得想吐,于是往田地深处无人的地方走了走。她脚下的田埂上长着杂草,草的根系在土壤里纠缠如神经团,徐佳语听到纤细的根须被自己踩断的声音。短促的撕裂声,压抑的疼痛,微不足道的脆弱。土壤的神经是不会被摧毁完的,这无关痛痒的一两根不值一提。
是的,不值一提。
远处的棉花田已经采摘干净,只剩下被晒得焦黑枯脆的棉杆。徐佳语仰头看向天空,四周像是太阳砸进了落灰墙角,整个房间都是流浪汉般的灰尘——后悔离家出走却又想不起回家的路,想起来也只能随波逐流。
徐佳语伸个懒腰,感受自己的身体在一寸一寸地舒展开来,肌肉和经脉都在努力向高处远处生长。丝缕的风像穿过松针一样经过她的手指,后颈的血液在抵抗地心引力向上奔涌,她逐渐褪色透明,阳光如潮水穿透她的身体,心跳声是从大地深处震荡到海面上来。徐佳语对着太阳张开手,失神地喃喃道:“好风凭借力……”
怒气冲冲的徐光临喊人回去。
葬礼后,徐平限制了徐佳语去闻家的频率和时长。她总是对徐佳语说:“你姥就让你好好学习,在她眼里你就是读书的料。”
寒假前的期末考试徐佳语掉出前一百,徐平拿着成绩单对徐佳语吼:“你姥让你好好学习!你龙老师还来问我你最近咋唻,不能没你姥在家看着你就不学喽!”
徐佳语看着徐平,没说什么。
范利生完孩子后不久干下了一件害她自己差点被徐光临打死的事情——她挪用徐光临干工程的资金在北城西的新小区买了套新房子记在自己名下。徐光临这边资金不足,工程的钱供不上、料供不上,徐光临急得焦头烂额问范利,范利嘴硬说不知道,徐光临又去银行查,查完回来把范利照死里打。
范利再一次给徐平打电话,徐平没接。
范利抱着徐天宇哭,说徐光临不是个东西,徐光临想打死她,让徐天宇以后不要对徐光临好。
“他个死男们儿对自己妈也就那样!”
范利自从生了徐一鸣后就开始拿贺芳说事。
范利第二天白天饭点打通了徐平的手机,说徐平现在刚卖了房子,手里有钱,让徐平把她那套房子接过去。
“光临着急用钱嘛,到时候我再从你那买回来。”
徐平拒绝后范利开始哭闹,说徐平见死不救。
“光临快把我打死唻!他没我能混到钱吗!他能混到钱都是因为我!要是没我他哪能赚到钱!”范利翻来覆去地强调自己的徐光临赚钱一事上的重要性,但到底说不出自己哪里重要。
客厅里徐平挂不下电话。徐佳语端着碗放厨房洗菜池里,扶着边缘眼前一阵阵发黑。
初中最后一个学期,徐佳语还是被邹海燕安排了一个讨人厌的同桌。这个同桌之前因为早恋的事情在班里骂邹海燕,被来查班的邹海燕拖出去打了一架。也因此,哪怕他早早地劈腿觅新也自觉光荣。同样留在邹海燕班里的朱慧坐在了徐佳语后座,她的同桌是一个转来的新学生。四人坐在靠走廊窗户下。发作业时三个女生的作业本经常被徐佳语的同桌从组长那里抢来乱扔。一天下午放学前的自习课上发作业,同桌一边扔作业本一边扯着公鸭嗓问徐佳语:“你这杯子里的水你上午喝没?”
徐佳语没理他。
“哎呦我就问一下,你说一声咋唻?”
见旁边人大有喋喋不休的架势,徐佳语说:“你不是都看着吗?”
“你喝了嘛!”同桌兴奋地叫起来,朝教室里不知谁大声喊道:“她喝唻我靠!”喊完又凑上来几乎是要贴着徐佳语问:“你咋就喝唻?不能喝啊!你没尝出不对吗?”
徐佳语避开:“应该不对吗?”
同桌更兴奋地喊:“她没尝出来我靠!那么腥她没尝出来!”
徐佳语撩眼皮,看到同桌下巴上一群即将喷发黄浆的“富士山”在地动山摇,又或者是某些变异的藤壶在地震的海岸上跌宕。她拽过正在狂笑的同桌把人面朝下摔在过道上,跷腿踩住他的后背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全倒在底下人头上。
“我操你妈!你有病吧!”
同桌趴在过道里破口大骂起来。
他没想到徐佳语会动手,哪怕有何泽挨打在前。同桌以来徐佳语除沉默以外都在笑,虽然笑的时间很少并且对他不笑,但总归见人基本上是笑的。徐佳语在某些主要被男生拿来开玩笑尤其是朝女生玩笑的问题上经常显得有点常识缺失,比如拿卫生巾不避人、被说“大姨妈来了”的时候往外面看完说自己大姨在外地……他确实想不到徐佳语会还手,他扔了这么久作业本都没见徐佳语说什么。
徐佳语踩着他,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转头和朱慧聊天。
朱慧给她看手机:“没事,快下课了。邹海燕一会儿来了我给你作证。”
徐佳语就笑:“你好像那种过分溺爱的长辈。”
邹海燕拍着肚子路过窗口,看到徐佳语背对窗户且同桌不在,进教室时又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
“你们在干啥!”
徐佳语把手里的练习册放下,对邹海燕说:“他开学以来一直扔我们三个的作业本,今天还往我杯子里下药……”
“你他妈放屁!我没下药!”同桌再度挣扎起来。
“反正倒了脏东西进去,好像还有同伙。”徐佳语腿上施力让他别乱动。
朱慧也举手:“我作证,我同桌作业本都被他甩烂好几本了。他刚才还朝那边喊,说下的脏东西是腥的,还说徐佳语没尝出来。”
朱慧同桌也作证。
那个男生更加激动了:“操你妈今天是愚人节!傻逼!”
“愚人节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给别人下药放脏东西了是吗?”
朱慧在后面跟同桌说悄悄话:“我靠这声音,我靠。”
“我他妈是说我在给你开玩笑!你他妈开不起玩笑是吧!”
“好唻!”
放学铃在邹海燕出声阻止的时候打响。
徐佳语收腿整理书包准备回家。邹海燕把男生拎起来。男生还在说:“我就是开个玩笑。”
徐佳语早走了。
徐平正在楼下和自己之前的老师,也就是南城一中的校长聊天。两人在楼下已经聊了好一会儿了,中间邹海燕还来搭讪过。
“妈!”徐佳语笑着扑过去。
徐平做完介绍徐佳语又和校长打招呼。校长也笑着说:“徐佳语高一运动会拿下好几个校纪录,怎么后来不参加了?”
“啊,为了给长江后浪们一点破纪录的希望!”徐佳语叉腰大言不惭地说。
“徐佳语很阳光啊,还是你会教育小孩儿。”校长笑完问徐平:“高中打算学理?”
“嗯,她理科好。”
“你也是理科生,你闺女以后可得比你优秀啊。”
说完两方各自散去。晚饭时间徐爱梅又给徐平打来电话。
徐爱梅的辅导班因为生源不足管理不善也倒闭了。租赁合同签的时间还没到期,徐爱梅想让徐平把自己租下的房子接手。
徐佳语拿着筷子食不下咽。
徐平挂了电话后看徐佳语这幅样子有点心烦:“咋不好好吃饭?”
“吃不下去……”徐佳语左右看看两个菜,“胃难受。”
“胃咋又突然难受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徐平皱着眉头给徐佳语夹菜,“你就是心理作用,人要学会战胜自己。”
徐佳语拿起包子咬一口。
“你可是被你小姨电话吓到唻?就你小姨干的那事,那我可得答应呢?有啥好怕的,还吓得饭都吃不下唻。我就是租下来也少不了你吃穿,哪怕是我去要饭你也能吃上一口馍……”
徐佳语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写完的作业,洗澡的时候把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第二天徐佳语找邹海燕申请换个同桌,邹海燕以极高的效率在课间安排完毕。
中招考后徐佳语在舞蹈教室和闻家两头躲着。闻清钟看上去状态也不好,两人在河堤上打完球休息时都是靠在一起发呆,发呆完一起叹气。只有徐平来的时候闻清钟才能带着徐佳语去河对岸或者别的很么地方那个散散心。
闻意确诊了阿兹海默症,逐渐只记得被下放来子乌县之前的事,最后完全回到了小孩状态。她说的事情、要的东西、问的问题,没有人听得懂,没有人找得到,没有人答得上。闻意开始怕人怕闹。闻清钟带着她搬到清净的河湾边,每日对着自己完全无知的闻意束手无策。
徐平过来的时候常劝闻清钟早点成家,既是让闻意放心,也是多个人帮忙照顾。
徐佳语只考到了子虚高中的实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