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出成绩这天徐平要带着贺芳去市里做检查，便把徐佳语拜托给孙霞一晚上。初二出成绩也是这一天，徐佳语于是跟着孙雪儿一起去湖畔别墅。

孙雪儿路上兴致缺缺，钱茹母亲——也就是孙霞小妹——开车送两人去南湖边，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拿出两个巧克力派要分给孙雪儿和徐佳语。徐佳语推辞说自己有点着凉，钱茹也不要，两个巧克力派最后都给了孙雪儿。

孙小妹把人送到孙霞家院子的大铁门前。孙雪儿到了家还是不怎么说话，写完作业下楼楼和狗玩去。徐佳语跟狗玩不到一起，孙家的院子意外地不招鸟，孙雪儿书架上剩下的又都是徐佳语不感兴趣的书，徐佳语不得已认命地发愤图强继续写暑假练习册。呜呼哀哉。

孙霞打牌回来看到院子里蹲在两只中间的孙雪儿。孙雪儿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发短信告诉孙霞自己期末考试掉出前十。孙霞并不为之生气，只是今天徐佳语还在她家里，孙霞由徐佳语想到自己之前和徐平的聊天。

孙霞和徐平的聊天内容与徐佳语无关。徐佳语实在是个在大人眼中不怎么好的话题，无法延生出更多的谈资。那次孙霞和徐平一起去边逛南城最西新开的超市边聊天之前，两人先有了一次通话。两人不知在哪个话题上又吵起来，孙霞说徐平可恶，徐平说孙霞可恶。多年姐妹在电话中吵吵闹闹实属正常，徐佳语不管她们的玩笑，哪怕孙霞在那边说徐平“佳语听着，她笑，她怎么不帮你！”说罢就喊徐佳语：“佳语！孙姨和你妈哪个可恶？”

“都挺可恶的，你俩打情骂俏完转头又是姐妹花，再想起来又要说我可恶了。”

孙雪儿一直在孙霞那边帮腔，论证徐平的可恶。电话打到最后孙霞也不好意思了，跟徐平说孙雪儿没有徐佳语会处事。

徐平说：“小孩儿嘛，雪儿这么护着你你就偷着乐吧。”

两人约了晚上逛超市就挂了电话。

徐平跟徐佳语学孙霞的话，又夸徐佳语说的好：“大人之间的玩笑小孩儿没必要插手。”

徐佳语想了想，最后只是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孙霞和徐平晚上逛超市的时候提起孙雪儿。说孙雪儿上火嘴唇红，她班主任出来逛超市碰上非说孙雪儿涂口红。

“这么小小孩儿谁涂口红呢！再说要是涂口红雪儿钢琴演出跳舞演出又不是没涂过！稀罕双休日晚上涂是吧！”

孙霞语速有些快，听上去倒有点像在狡辩。

“那不是因为雪儿显颜色吗，老师也是怕雪儿这么优秀的学生早恋。”

前面半句话说到孙霞的心坎儿上。孙雪儿遗传了李峰的深肤色，比其他小孩格外黑一点。孙霞偏又喜欢或许也是因此才喜欢说孙雪儿又白了、徐佳语晒黑了之类的话。外加孙雪儿是超生的，超生的小孩在子虚县又叫“小黑孩儿”，孙霞就更加爱强调孙雪儿的“根正苗白”了。但说归说，孙霞自己可以说孙雪儿白了，别的人不是全部都能这么说。好比徐平，她就不能直接说孙雪儿白了，却又不能不说孙雪儿白了。不能直接说是因为孙霞知道徐平知道她的小心思，孙霞也知道徐平知道孙雪儿“小黑孩儿”的那段历史，徐平要是直接说了孙霞会觉得徐平在磕碜她外加磕碜孙雪儿。孙霞是相信徐平人品的，闹离婚时她把所有值钱贵重的东西都托付给徐平而非自己亲生的兄弟姐妹，足以见得她对徐平的信任。虽然孙霞知道徐平绝不会有那她们的苦难取乐的意思，可她依旧心里不好受。徐平不能不说的原因还是孙霞知道徐平知道她的小心思，那徐平就得安抚好她的小心思，孙霞也知道徐平知道那段历史，所以徐平更得让她心里好受。以上这些都是孙霞方面的心理活动，偏偏徐平连这些也都知道，那这就是徐平逃不了的人□□故。徐平可以选择不说话，可以选择个别时期不顺人意，但大方向上不能出岔子。大方向出岔子那就是错误，是思想滑坡。而徐平的后半句话则戳到了孙霞的痒痛处。痒，是因为徐平在说孙雪儿优秀，在说孙雪儿讨人喜欢。痛则痛在“早恋”上。要说为何徐平把早恋和孙雪儿提一起孙霞会痛，这件事倒主要和孙雪儿没关系了，问题还在孙霞身上。孙霞在离婚后的某个半夜打电话跟徐平哭：“你不也离婚了吗！他们怎么不调戏你！他们怎么不半夜给你打电话！”就这样质疑着哭了半小时给徐平都气笑了。孙霞痛徐平说早恋还因为孙雪儿可能正在早恋，孙霞觉得可能孙雪儿已经跟那个男生恋爱了或者在搞暧昧，尽管孙霞自己不觉得怎样，但她不愿意让别人尤其是徐平知道。

“有啥好早恋的呢！她班主任还老觉得雪儿早恋，班里可有好东西呢！雪儿可看得上呢！”

徐平听完就知道早恋这事八九不离十是跑不掉了。

徐平晚上回家和徐佳语学这段对话，问徐佳语怎么想。徐佳语在纸上划了两笔，说：“我对雪儿姐有没有早恋没想法，孙姨倒是挺有意思的。”

这不在徐平准备语料素材所为应对的回答里，徐平示意徐佳语继续说。

“她有瘾诶，她还知道自己上瘾的东西不好。”徐佳语仰头靠在椅背上，问：“她都明白自己想要的和她上瘾的东西不一样她为什么还像个依赖症患者一样？难道她想要的就是这个吗？她怎么……敢做不敢当的？”

徐佳语暂时还无法理解如此深奥的个体悲剧，她对此很是震惊。不过她理解为什么孙霞老给她们吃剩菜。孙霞抠搜，而且离婚后越发抠搜。李昕结婚是徐佳语刚上初中的事，婚礼的喜糖被孙霞放到徐佳语上大学还在拿出来招待人。当然孙霞不敢把这种糖给徐佳语吃。徐佳语知道孙霞是老师，孙霞偶尔还是去一小上两节课的。但是当老师哪有当官太太舒服呢？所以孙霞就不好好当老师而是专心当官太太。当官太太只需要收钱和花钱，孙霞离婚后家里收不了钱了，哪怕她已经攒下一座金山李峰约等于也净身出户，孙霞还是不舍得一粒铜子。而且孙霞本就自私且爱占小便宜，这已经变成了孙霞的基础设置。自从徐佳语初一寒假住孙霞家的那一个多月里孙霞几次带着她和孙雪儿去李峰新家楼下让孙雪儿上楼找李峰要钱之后，徐佳语觉得自己也不必多想了，就像不必想水为什么是液体一样。

徐佳语习惯了在孙霞这里吃剩饭，也习惯了从孙霞那里或者说在孙霞家里听到任何话发生任何事。徐佳语基本不接受，但基本理解。

徐佳语吃着出锅时就残破不堪的红烧鱼，听见孙霞问自己考得怎么样。

“九十多名。”

徐佳语考虑了一下是回答班里四十多名还是说校名次，又觉得何必让对方再问一次添烦，一步到位算了。

孙霞先夸徐佳语进步了，徐佳语说这次是运气，平时都没这么高。孙霞又说徐平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徐佳语说自己母亲宠辱不惊：“我妈是觉得我健康快乐地成长就好。哎呀，我就是这次蒙对了，我超常发挥的概率比雪儿姐失手的概率还低。孙姨你不要捧杀。”

孙霞说：“你爸要知道你这么优秀会该后悔死。”

来了来了，徐佳语每一颗脑细胞都进入战略休眠阶段。

孙霞啰啰嗦嗦絮絮叨叨自顾自说了一段，终于图穷匕现：“你要是个男孩他就不得跟你妈离婚，你看离婚那两年把你妈害的。那个王八儿还不给你抚养费，他公安局都涨多少次工资唻！给你的抚养费也该涨！他倒是一分不出。你妈还不起诉怕影响你档案，还只是让法院催，我看你妈也是放不下。你爸把那个生男孩儿的伎女娶了又花钱放学校里当老师，你妈又给你换班。你妈还说你长得像谁谁谁像这个像那个，那小孩还能像谁？不像妈就像爹，你要是长得不像她，我看你还是像你爹！就是她放不下……”

“男生又脏又臭的有什么好的？真搞不懂他们。”徐佳语停下筷子问孙霞：“是不是他们是男的才觉得男孩好？本质上还是觉得自己好。男生果然都拎不清自己还自恋得恶心，我班的男生就天天觉得自己特帅特聪明女生都爱看他们喜欢他们，那个班长每次体育课跑操都上主席台当首长冲我们喊‘同志们辛苦了’，神经病，其他人也跟着学。我小学班里的男生就这样，那么丑还非要露点不堪入目的肌肉，是基因缺陷吧！”

孙霞被徐佳语带歪了：“可不就是吗！俺就看女孩儿好！你看咱家三个女孩……”

吃完饭孙雪儿去地下室拿了两杯奶茶上来。徐佳语接过杯子习惯性看了眼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发现已经过期一个月了。徐佳语提醒孙雪儿过期食品不要吃，孙雪儿侧脸乜她，语气听上去有些生气：“过期短又不是不能吃，那是最佳赏味期。商家怕人吃坏赖他们肯定把保质期写短。我不也喝嘛！”

徐佳语想着不管别的，孙雪儿没考好心情差，自己还是别触霉头。只好冲了一杯×飘飘，跟着孙雪儿去了三楼阳台。

孙雪儿监督着徐佳语喝，确认徐佳语咽下去后才转开视线。下楼回房间的时候徐佳语趁她不注意把剩下的倒了。

湖边蚊子凶猛，数量也多。孙雪儿的床上装了蚊帐，徐佳语因为胃不舒服和肚子疼半夜醒来，几下都没拉开蚊帐。一时着急拉坏了拉链，徐佳语顾不上修匆匆把蚊帐曳被子底下就冲到厕所，一边拉肚子一边吐个天昏地暗。

徐佳语看着那摊秽物，觉得再好的东西吃进肚子里都是一般恶心，人肚子里不过这点脏东西，肚子里要没这点脏东西空上几天人也活不下去。

徐佳语打扫卫生的时候听见外面在开灯。清理完出去一看，孙雪儿正坐在蚊帐里瞪她：“你把蚊帐拉坏了！”

徐佳语那边的拉链被别上了回形针。

徐佳语不吭声，取下回形针修拉链。原本躺下的孙雪儿不耐烦地转过来：“关灯睡觉！”

徐佳语上床后拉上蚊帐拉链，隔着蚊帐按灭顶灯。

很多事情徐平为了徐佳语的茁壮成长都瞒着徐佳语，虽然徐佳语本身对这些人和事也不感兴趣从没问过。徐佳语一直都是这样，秉持“你想说自然会说”的理念，不主动过问（哪怕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徐佳语好像也不在意），也只在听的时候给对方情绪反馈，至于是什么样的情绪反馈就要看徐佳语的心情了。很难说这是不是一种变相的冷淡。徐佳语被徐平接回家后并没有把孙霞说的这些话抖漏出来，只是说孙雪儿没考好。

徐平从市里回来的路上就接到孙霞“澄清事实”的电话了。孙霞在那边气急败坏地说：“都是班主任冤枉小孩儿！又是化妆又是早恋的，哪个小女孩儿受得了呢！”

徐平对孙霞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发言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好笑。

孙霞又说：“俺雪儿不是为了跟佳语互补吗！”

“你小孩儿班主任干的事别赖佳语头上。”

“就是哩，这班主任真不会当！”

说完孙雪儿孙霞问起徐佳语：“佳语给你打电话蛮？”

孙霞家二楼的书房里有个座机，前一年寒假里徐佳语过来住的时候遇见几次李峰出轨对象上门挑事以及李峰在孙霞家留宿，徐佳语就是用这个座机跟徐平“告状”。

徐平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孙霞又干什么亏心事了。徐平说徐佳语没跟她打电话。孙霞松口气，开始嘲笑徐平：“你看佳语在我家待着一点都不想你。”

虽然徐佳语一见到徐平就抱上来了，徐平还是问：“佳语想不想妈妈？”

“想啊。”

“那怎么不打电话呢？”

“你不是在带姥姥做检查吗？我不打扰你。”

徐平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徐平问徐佳语在孙霞家有没有发生什么，徐佳语说孙雪儿给她喝了过期奶茶。

“我都提醒她那奶茶过期了，她怎么还喝。”徐佳语皱着眉，“孙姨家里就没有不过期的东西吧。还有剩饭，为什么不做少一点，非要吃剩的。”

后面这句在点徐平。徐平倒是不吃剩饭，但是爱把饭做多。徐佳语很不喜欢这种搞浪费的面子工程，特别贺芳还总是火上浇油，说徐平做少是不是觉得她吃自己家米了。徐佳语每次看到盘子里乱七八糟剩下的都头疼——就不能做少点吃干净吗！浪费罢了，这也不好看啊！

徐平没听出徐佳语的言外之意，她还在想孙霞到底干了什么。孙雪儿给徐佳语喝过期奶茶肯定是背着孙霞的，那孙霞心虚的是什么事？徐平想到晚上睡前还想不明白，又担心徐佳语在心里憋着委屈，只好直接问。这个“直接问”也讲究技巧。徐平先是把孙霞打电话跟她说的孙雪儿班主任不会当老师冤枉了孙雪儿害得孙雪儿没考好那段学给徐佳语：“你看你孙姨可可爱呢。”

徐佳语早就知道徐平对跟孙霞斗智斗勇有点乐在其中，但没想到徐平竟如此乐在其中。

“……不可爱。”

“跟你孙姨打交道锻炼人。她就是爱占小便宜，关键时候还是靠谱的。她再扣，我找她借钱她也说借就借，也没找我要利息。买房子的时候不就找她借了吗？妈妈之前生病，你又去上学，不就是她来帮忙收拾家里吗，你咋突然有意见了。”

徐佳语心想借钱是因为徐平人品值得信任，才不是孙霞慷慨。

“……她心理不健康。”

徐平就笑：“她咋不健康唻？她就是官太太离婚了地位一落千丈，又被小三上门骂。”

“那也不能……”徐佳语卡住了。

“她咋唻？”

徐佳语偏头不说话。

徐平问了两遍后有些着急：“发生啥事儿了你说诶，妈还不能知道女儿受委屈了是吧！”

徐佳语眼泪突然就滚出来了：“她说是因为我你才离婚又把身体拖坏了！”也不再多说。

徐平震怒，打电话找孙霞。孙霞大呼小叫：“小孩儿说的话可管信呢！”

“我不知道你小孩儿说的话可管信，但我家小孩说她受了委屈我就信。那雪儿跟你哭唉，你可生气呢？你那话可管跟小孩儿讲呢！我没告诉她不就是为了她能开开心心地长大吗！我瞒了她那么多年你直接都说出来了！”

“那她当时不也没啥子吗！”

“那她不能还跟你哭跟你吵哦！小孩儿不就是受委屈了跟妈哭吗！”

徐平把孙霞教训一通后挂了电话。转回头安慰徐佳语，说离婚那是番守德的错，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而且番守德不是好人要不是徐佳语她也下不了决心出火坑，又说孙霞是因为孙雪儿影响了成绩心里不平衡。徐佳语听着这些哭得愈发悲痛。

贺芳下到楼梯上，阴阳怪气说：“那孙霞也没说错哦，你小孩儿知道这个咋唻？你小孩儿金贵唏是吧，她知道唻说不定还对你更孝顺唻！”

“妈，你去睡觉好吧！”

徐佳语也很快地收拾完去睡了，说自己没事让徐平也早点睡。后来徐佳语报名舞蹈比赛，找户口本查自己的身份证号的时候翻出了徐平的离婚判决书，知道了那人叫番守德。徐佳语看了看内容又把判决书放回去继续找户口本了。

高中搬家到学校旁边，徐佳语收拾屋子的时候在离婚判决书附近找到了徐平穿凤冠霞秤挑盖头的结婚照。徐佳语说徐平真好看。徐平见徐佳语没什么芥蒂也说这张照片确实好看：“唉，我一辈子就这照片上打扮的好看，旁边又不是对的人。”

徐佳语看照片上另一个人觉得自己还是和徐平更像，心中一时感到可笑，转而叹息，再想孙霞真是不地道。

徐平把照片放回去，说自己其实还是感谢这场婚姻的。

“如果没有这场婚姻，我也不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儿子。”

徐佳语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