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扬、季星、盛润、徐佳语六年级最后的前座,还有一部分徐佳语小学里的其他同学,都在邹海燕班里。邹海燕班里的一百五十多学生,光是入学分班这一次他就起码收了一半学生家里的礼。徐佳语因为校长之前是徐平的老师所以邹海燕在他这少收了一次大头,也因此被邹海燕惦记了整个初中。
像何泽这样的学生,邹海燕并不以完善其人格、良好品行为教育目标,当然这种教育目标本来也不在他给自己设定的工作计划里。邹海燕需要班里有这样的一些学生,就像嘉靖需要严嵩,乾隆需要和珅一样。当然,徐佳语接下来的同桌沈大伟也是邹海燕的班级生态里不可缺少的一环。
班里不少男生都爱模仿邹海燕的拿腔捏调,政治课代表沈大伟最得精髓。高中分科前他也跟徐佳语和孟清扬一个班,她们都以为这人走火入魔了。高中毕业回校取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们还当自己看到了矮版邹海燕。沈大伟是邹海燕最坚定的粉丝,是邹海燕的拥趸,他无比崇拜邹海燕的威武气象,痴迷于邹海燕那永远带着轻蔑的眼神,沉醉于邹海燕口中吐露出的人生真理,他相信邹海燕是照亮他人生路的明灯,相信邹海燕是带领他走向辉煌未来的引路人。当邹海燕在课堂上回忆自己的峥嵘岁月时,他如品美酒;当邹海燕谈到他上一届带出的考到省外国语高中的男生如何在班里给人下战书时,他醍醐灌顶;当邹海燕将批改听默写的权力交与他一份时,他当街夸官,与班长许长旗、数学课代表王明庆和盛润等批改同僚弹冠相庆,提前感受了一把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痛快,并赚取了不少辣条、面包等零食。沈大伟暗下决心,他也要做邹海燕口中那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优秀学长,将他看厌的长安花分享给邹海燕,使自己也成为下一届的艳慕对象。
可想而知,徐佳语不会与他和睦关系。徐佳语只希望这人少一点装腔作势,少捏一些官腔。
沈大伟的父亲也在公安局。沈大伟在军训的时候最希望教官夸他姿势标准,这样他就可以在休息时眯起本就细得可怜的眼缝装作不在意地说出“我爸在公安局”这种话。沈大伟无疑是一位精力旺盛的演员,而徐佳语是离他最近的观众。两人坐在第一排,讲台上的老师也被迫欣赏了他摇头晃脑的表演,卫书礼偶尔调侃他一句像老夫子沈大伟也更加得意。与沈大伟隔着过道的孟清扬也不幸地被划入其观众席。
徐佳语和沈大伟的同桌坐到了初一下学期。沈大伟在开春后做出了一场著名的行为艺术——《我的警察父亲》。
沈大伟将其父的警棍和警刀带去了学校。
当做完眼保健操后睁眼看到沈大伟从书包里掏出这两样东西并在他拿着刀给桌沿砍出个豁口确认是真的且开刃时,徐佳语在冲出教室找老师告状和冲出座位找朱慧要手机报警之间选择了问一声:“你怎么带管制刀具?”
沈大伟得意道:“这是我爸的警棍和刀!能是普通的刀吗!”
徐佳语搬了凳子去孟清扬那边。
沈大伟搞出来的动静吸引了班里的男生们。徐佳语喊住许长旗:“你是班长怎么还由着同学胡闹,那很危险的。”
许长旗瞪着眼睛,用头缓缓拖过来一句话:“你还知道我是班长?”
无话可说,徐佳语转头回去跟孟清扬吐槽电视剧。
上学期的元旦假期间子虚县在广电局的剧场办了个跨年晚会,徐佳语自然在演职人员之列。孟清扬的父亲刚好在广电工作,孟清扬通过父亲知道了这么一场晚会,也知道了徐佳语在里面有节目,于是在演出开始前到广电局后面的小公园找徐佳语。
徐佳语化好妆换好衣服裹着羽绒服在亭子里吃包子,徐平正在她对面生气。徐平生气的原因和徐佳语无关,但徐平总归是对着徐佳语生气:“他俩不能好好过日子?俺妈马上就要去市里做手术,他们这样可叫你姥心里难受!”
这说的是徐光临和范利。前一天半夜范利哭着打电话给徐平说徐光临出轨了,说得好像徐光临在外面孩子都有了。
徐平非常严肃:“范利,我弟我是知道的,光临他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可知道他跟别的女人聊啥!你看过他□□蛮!”
那边还传来贺芳的骂声:“你个死鬼小范利,你胡说八道些啥!”
贺芳本来是在去市里做手术之前到儿子家住几天,她一直觉得范利闹出来的所有动静都是想撵她走。
如果不是贺芳快做手术,如果不是贺芳在徐光临家里,徐平大概是不会去的。
徐佳语听到动静后出房间,徐平正在换衣服。徐平让徐佳语乖乖睡觉,徐佳语站在那等徐平收拾完。徐平出门的时候徐佳语说:“路上注意安全。”
徐平去了那边后发现范利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想离婚,要说她是什么目的,大概就是想徐光临别跟别的女人说话。徐平认为范利是单纯地为了闹而闹。徐光临跑出去住宾馆了,范利在这闹给谁看呢?不就是给贺芳、给徐平、给徐天宇看吗?证明她自己占理,想提高自己的家庭地位和话语权,想让别人都可怜她。范利现在住的小楼花的钱都是徐光临挣的,徐光临要是在外面给别人花那落她手里的就少了,再者,要是徐光临提离婚怎么办?
“他以后可是要为了别的女的给我离婚?!”范利在一楼撒泼大叫。
“天宇都多大唻?啊?”徐平让她小声点别给徐天宇听见。
“咋唻!让小孩而听听他爹是怎么对我嘀!”说着就要上楼拍门。
贺芳见徐平来了之后就坐到客厅沙发上凶狠地瞪着范利。
“范利,首先光临的卡可是都在你手里,这点他做的可没话说,他连干工程的卡都在你手里。”
“我不知道!你弟都在外面撩女人唻!他要是再弄个卡给外面的野女人你去给我拿回来啊?!他现在都不知道可是睡哪个死女人的床上了。”
徐平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她忍下来问范利:“那我现在把他要回来,你俩好好谈谈。”说完拿出手机给徐光临打电话。
徐光临接到电话就开始让:“俺大姐诶!可是范利那个死女人给你叫唻哩!”
“徐光临,她范利再差劲那也是你多少年的伴侣,是你儿子的妈,你能这么说她吗?”徐平端起态度:“你在哪?”
“哎唏她又说啥唻,我就在对面我还能在哪!”
“就在对面你不回家?”
“那个家是容不下我啦!俺大姐!是范利在闹!她觉得自己能管住我啦!”
“光临你先回来,今晚上不把事情解决了我就不回。”
“哎唏,俺大姐!”
“回来!”
“回回回!好了吧!我可是你弟唻!唉!”
徐平打完电话回到客厅,看到范利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后说:“范利你也别得意,今天闹成这样你脱不了干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想拿捏我?你要不是嫁了光临,你现在还在乡底下的破小学教书。你俩从恋爱到结婚,你家那边的心思就没正过!你别以为自己多光荣,现在是光临在养着你!你不给他分忧你还惹事,俺妈在这儿你还闹成这样。我也不是向着你,天宇已经懂事唻,你也得注意对他的影响!要不是有光临和天宇,要不是俺妈想住她儿那,你都别想见我!”
徐光临进了门,范利就坐在沙发上等着徐光临给她道歉。徐光临并不睬她,只是要送徐平回家:“俺大姐,你还有心脏病,俺妈做手术你不去了是吧!我送你回!我送完你就回来好吧!”
“我打车不用你送,”徐平摆摆手,“把事儿解决了你们就赶紧睡。俺妈你先回屋。”
贺芳起身先骂了范利一句才往房间走。
有徐平在,范利和徐光临都安静了。
“刚才不是还厉害吗?咋没话说了?”
两边俱是低头,徐光临看手机,范利抠指甲。
“你们不说,那就我说。光临别看手机唻,范利你也好好坐着。”
徐平叹气:“好好的日子被你们过成啥样唻,你们这样天宇不害怕吗?俺妈不难受吗?话不能好好说咋非要闹。上次天宇留级我就想说唻,佳语听她舞蹈班同学讲她哥天天被老师打,她回来就给我哭了半天,好好的咋又非在班里打小孩。俺妈就是快手术了过来住儿子家求安心,你们又吵又打,可是不想让俺妈来?那不也是你们妈吗。为着个短信闹成这样,范利你抓着隔机会就闹起来不放,光临可是在对面一个人待着。还有光临你有什么事好好说,非离家出走干啥……”
徐平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教育完这两位没断奶的大人后,看他俩都是不放心上的样子,也就打算回了。临走的时候范利突然笑眯眯地过来说:“俺大姐,俺把天宇行给你养吧。”
“你说啥?”
“这不是为了小孩儿着想吗,反正俺养不好小孩儿唻,你多带一个不是带呢,长大了俺再接回唻呗,也省得他天天看妈被爹打。”范利再度抠她的美甲,“俺家天宇不比你家小孩儿,他来了不也就得听……”
徐光临脸上青筋暴起:“你又干啥!又干啥!可想过唻!咋又要把小孩儿送人唻!”
范利还是笑眯眯的:“这不是俺大姐嫌弃咱不会养小孩儿嘛,你看俺大姐一个人把小孩儿养恁好,把天宇行给她又不亏。又不是不要回来唻,俺看俺大姐挺爱养小孩儿,俺妈在家也不知道帮……”
徐平抡起饭桌上的电饭煲砸地上指着范利说:“范利,说话要凭良心。”
“范利居然想说俺妈没帮她带小孩儿?你哥是野地里长出来的哦?”
徐佳语晚上一直坐床上等到徐平回来。她听到徐平上楼的脚步声后赶紧钻被子里躺好。徐平却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进门后来屋里看她,而是坐在沙发上痛苦地叹气。
徐佳语犹豫了,最后还是识相地没出去,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
晚上来到广电局后面的小公园,徐佳语本意是想开玩笑让徐平高兴点,便说贺芳最不耐烦自己,每次自己出门都被贺芳哼。结果弄巧成拙,惹毛了徐平。徐平先告诉徐佳语说小时候是贺芳带着她和徐天宇,让徐佳语不准这么说贺芳,然后联系到昨晚上的事,越说越气。
“还想让我帮他们养小孩?他们把我当保姆是吧!光临可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上学、进部队,当初让他考军校他不好好学,我找俺二姐夫,关系都给他找好唻他抄都不会抄!还有他结婚的钱可全是我出哩!”
徐佳语笑了:“他要是去了军校肯定背个处分被开除。不再理他们也是一种及时止损。”
“你也是现在家里就你一个你才说这种话,他们是我亲弟妹,是你亲舅姨,我能说不管就不管了?而且你姥还在,你姥还最挂念他们,你姥还想住他们那,那我就得管着他们不给你姥气受!我砸他家一个电饭煲他给我瞪眼睛唻,他砸过我多少东西!他这条命都是我几次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哩!还有廖康,那徐天宇跟廖康把咱家那一箱娃哈哈、那成瓶子的白酒从楼上沿着楼梯往下倒,你不也看到了吗?你还说你姥不拦着,你不也是出去了没拦着吗?我可说啥唻?我就是那傻春!”
孟清扬在小公园外围看到她们在亭子里说话就喊:“徐佳语!”
徐佳语转过来招招手,孟清扬便跑了过去。
孟清扬想着外面太冷问徐佳语和徐平怎么不在后台,徐佳语说那里的房间都是在换衣服化妆的。
“那我找我爸给你在侧边开个小房间?那里面也有空调。”
“不用啦,我都吃饱了。”
徐平也一收怒气,三人欢欢喜喜地去了剧院。
演出结束后孟清扬与徐佳语的联系明显变多了。几天前双休日程瑞去南城一小办事,孟清扬也跟着去找徐佳语玩,就是这次孟清扬在徐家听到了一次傻春。
孟清扬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但那天徐平的句式让她感到奇怪——“我就是那傻春!”——为什么“是傻春”呢?
刚巧徐佳语过来了,孟清扬就问她。
徐佳语斟酌片刻,说:“《傻春》是部电视剧。里面那个大姐被叫‘傻春’。”
“阿姨居然看电视剧,那电视剧拍的好吗?”
“很恶毒,太恶毒了,这几年的电视剧都很恶毒。居然放这么恶毒的电视剧给全国观众看,真是居心叵测用心险恶罄竹难书。”
徐佳语开始讲这些电视剧都如何如何恶毒,孟清扬听着都像饭碗里吃出一只苍蝇。
过道的另一边,沈大伟给自己把警棍警刀装备上玩角色扮演。围观的男生里自然有不服不屑的,何泽上前发表高见:“呦,牛逼坏了,小胳膊小腿还搁这抖威风。”
这句话戳到了沈大伟的痛处,他这辈子最恨两件事,第一是被人无视,第二是被人说个子矮四肢短。
沈大伟把手放在肚子上,这已经成了他非常自然的一个动作,虽然看上去还是很做作,但这更加说明沈大伟领悟了这个动作的精髓:“何泽同学,我知道你心里嫉妒,但嫉妒是没有用的,你要认清现实。现实就是我能玩这些东西,你不能,我考前一百,你没考……”沈大伟举手拍了拍何泽的肩膀:“好好当你的英语课代表,别被换掉了,那才丢人唻。”
何泽偏过头,数完自己有几颗上牙后又转回来:“咋?许长旗不当班长了?你来当。”
“诶,岂敢岂敢。班长还是以德服人的。唉呀,我呢,在班里的身份是正经来的,不像有些人啊……”沈大伟抬头捻那并不存在的胡子:“暗箱操作啊!都是暗箱操作!”
沈大伟像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样地感叹着,顺便强调了自己没有下,自己还是古。
不知道沈大伟哪来这么多话拿出来说,连何泽暗恋一个女生最后也被说出来。何泽像人格被羞辱了一样暴起,伸手夺了刀往沈大伟的肩膀上砍,沈大伟痛得大叫,转身捂着刀口往后避让时将后背露了出来。何泽一刀下去几层衣服直接被血染透了。
“还说不说?不是挺会说吗?说不说?”
许长旗也大喊着让围观的人往后推。
何泽掂着刀过来:“你们也听到了是吧,你们退啥?啊!”说着发疯乱砍起来。
徐佳语和孟清扬在的桌子前围的人尖叫着四下逃开,眼见刀就要砍到眼前了,徐佳语把孟清扬按倒后抡起凳子砸过去把何泽砸倒在地,刀也飞出教室。
何泽操爹骂娘的要爬起来,徐佳语赶紧拉过桌子压在他身上再抬腿踩住。
“许长旗!你个班长干什么吃的!手机拿出来打120!”说完让孟清扬出去把刀踢书包里收着:“你别用手拿。”
徐佳语又喊朱慧报警,又点了人去找老师。班里已经乱做一团,哭的人不止沈大伟一个。王明庆就在徐佳语旁边,徐佳语抬头看他一眼还是放弃了让他来抵住桌子的想法。何泽还在下面骂骂咧咧的,徐佳语有些发愁。她发愁派出所来人怎么这么慢,别在邹海燕之后才来。
徐佳语看着何泽像只乌龟一样在下面就又想到些别的。班里这几个男生是她初看就觉得不顺眼的,果然有些事情。虽然有时听说谁谁长得好,但她看着倒觉得膈应,想来“气场”一词也绝非子虚乌有,枉她被冤枉好几年心里不阳光审美不合常。到底还是要信自己的直觉。徐佳语又想她见那些亲戚也恶心,徐平还说徐光临长得帅范利最开始就是看上他帅。有些老师徐佳语看着也不顺眼,大人罢了小孩她也有见之皱眉的,不知是不是“三岁看老”。徐佳语暗自打算回去好好照镜子看看自己,就是不知道看倒影管不管用。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徐佳语班的老师办公室就在教室后面隔一间教室和教学楼中部楼梯的屋子。听上去不远,但徐佳语班的教室是全校最大的一间,后面那间教室也不小,两间占了几乎四间的面积,所以实际上还是需要些时间的,而且大课间里老师基本不在小屋。徐佳语看外面来的是龙听雨,松口气后又悬心。
龙听雨见到徐佳语这个造型明显一愣,徐佳语解释道:“路见不平见义勇为。”说着往下比了一个手刀:“该出手时就出手。”
何泽撇开头彻底地装死。
龙听雨倒没说出来让徐佳语把人放了的话,而是让许长旗和王明庆帮她看着,说完跑去讲台对边查看沈大伟的情况了。许长旗要徐佳语让开好他们扶着,徐佳语说:“你们压沈大伟那边的。”
许长旗又睁大了眼睛从领子下面缓缓拖出一句话:“这——压不住吧?”
“那就底下桌杆你们一人踩一根。”徐佳语给他们指了指地方。
两人就绪后徐佳语找孟清扬拿湿巾擦桌面。许长旗又要拉着声音说:“这——不合……”
“安静。”徐佳语不看他。
警察和救护人员在邹海燕之前同时赶到班门口。许长旗重新拾起自己班长尊严,抖擞威风向警察说明情况。孟清扬踢书包里的刀也交给警察了。龙听雨联系完邹海燕后带着沈大伟上了救护车,车上又给沈大伟家长打电话通知他们去医院。
这节数学课换给卫书礼上语文了。卫书礼拿着话筒撑着教棍先叹口气,然后给同学们上了段思想品德课:“有些话邹老师讲可能更合适,但我想如果我来讲也并不多余,大家多听一遍估计是没有坏处的……”
徐佳语脑子里突然转过某个弯,心下尚未快意又感慨起自己原来也挺恶毒的,便把这些想法丢弃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