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语年节里还要跟着徐光临下乡给徐红兰和徐素菊拜年。在徐光临搬家前,徐红兰和徐素菊还是按规矩拜年,先给徐平拜,等徐光临下乡给她们拜过后再回拜。徐佳语还记得是奥运会之后,她上四年级的时候,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贺芳自认为她在其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每逢过年都要好好摆一摆长辈架子。
奥运会之后经济腾飞,徐光临包工程修高速公路赚了钱搬到东湖的饭店的对面。从那一年开始,徐红兰、徐素菊和徐爱梅,家里都先给徐光临拜年,把年礼放在徐光临那里后再空着手去徐平家吃饭,徐爱梅是带着孩子去,徐红兰和徐素菊在贺芳去世后是让小孩去。如果说是因为贺芳在徐光临家也不对,因为贺芳去世后他们还是这样拜年,哪怕贺芳生前这样也不合规矩,第一呢,是他们没有在徐光临家吃饭,第二呢,无论怎样他们到徐平家应该带年礼。其实徐平也不会让他们空着手回,每次无论是不是过节,只要他们来徐平家都是连吃带拿的,徐平还给徐红兰的二闺女和小儿子买衣服,给徐素菊和徐红兰买药,总之,他们带年礼到徐平家也不亏,但不带在经济和个人虚荣心上更赚,徐平也不能把他们空手拜年说出去,自然也就没有外部的舆论压力了。这事儿不是贺芳以为的自己多重要,她反而在里面最不重要,因为有没有她这份年礼都是落在新发的徐光临的头上,所以这不是贺芳带给她儿子的经济收入,她带来的经济收入只有她从徐平这里拿到的。另外因为贺芳在所以徐平要来给徐光临拜年,虽然徐平是给贺芳拜年,但从外面看上去是徐平上徐光临家拜年,这又是面子收入。但徐光临不认这是贺芳带来的面子收入,他觉得是自己有本事,所以贺芳在徐光临家里更加不重要了。贺芳以为他们守的是伦理道德本位的规矩,其实他们守的是钱本位的规矩,贺芳以为自己在过年的时候是“大家长”,其实这“大家长”还真永远轮不到她。徐平要给贺芳装面子,徐红兰、徐素菊、徐光临和徐爱梅看在徐平的面子上才给贺芳面子,他们给徐平面子也不是因为徐平,而是给徐平的公务员身份面子,徐平的大姐身份,几十年当爹又当妈,都没有这一个公务员身份来的尊贵。传统的习俗规矩看似被遵守了其实没被遵守,看似没变其实变了,但说到底这规矩还是被遵守了,还是没变。因为人是活的,所以规矩也活了,表面上看是同一件事,但其实各人心里有各人的规矩,各人钱本位的基准不一样,但都是钱本位,所以本质上也没不一样说到底还是同一件事。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是钱本位,这话可太难听,伦理道德本位和钱本位差在哪?有钱就是有道德,有钱就是站在伦理树的顶上,都说有钱就是爹,所以这规矩几千年下来也就没变过,一直都礼崩乐坏也就一直都没礼崩乐坏。徐佳语大学最后一年,徐光临直接去给徐红兰拜年,徐红兰觉得自己地位高了,来给徐平拜年的时候凑到徐佳语耳边让徐佳语先去给徐光临拜年,徐佳语笑笑不说话。徐红兰继续带着口臭趴在徐佳语肩膀上小声说说规矩不重要亲情最重要,徐佳语直接笑出声。徐平听到后厉言厉色地跟徐红兰说规矩讲道理,徐佳语还是笑笑不说话。
徐佳语只能不说话,也只能笑笑。她不喜欢,她也不能躲。
徐平退休的时间离现在还早,徐佳语这时候还没有学会稳定的“笑笑”输出,所以徐佳语总是把亲戚们弄得很尴尬。徐光临和徐爱梅一家下车后喊:“俺二姐/三姐,俺们带东西来给你拜年啦!”
徐佳语就喊:“你们胡说!都是全都是我妈买的!你们就是空着手来吃饭带东西走的!”
话是大实话,就因为是实话所以说出来才讨人嫌,喊得半条街都能听见是要造反吗?徐光临拎着人衣服往院子里拖。后来他们学精了,下车直接开后备箱把东西提进去,还让徐天宇和廖康提。但是对徐佳语说佳语是小女孩这种活别干。这样徐平买的东西因为是他们提进去的就变成他们的了。
徐佳语当然明白,总要抢一样提着拿进去,把东西放桌上就说:“二姨/三姨,这些都是我妈关心你让我带来的,您要是不相信我可以背这些东西的价格给你听,超市里买的小票我也带来了。”
气氛当真尴尬,可徐佳语不在乎,反正徐平不在。
徐光临和徐爱梅吃完饭又鸡鸭鹅蛋米面豆菜地往回拿,徐佳语就站在院子里问有没有她家的,他们说徐佳语小姑娘拿不动,到时候让徐平去他们家拿。徐佳语不愿意:“别的各自清楚我不多说,你们开着车送我回去的时候再把东西拿着上楼不就好了?你们不送我回家?不把我送到我妈眼前?我要是在小区在楼梯上出什么差错,你们可得担干系。”
他们恼得面赤发红上楼跟徐平告状:“俺大姐,你可管管唻!哪有这样的小姑娘!”
徐平又教训徐佳语:“不能就穷成这样喽!少你吃还是少你穿唻!”
徐佳语哭着喊:“那是你买的东西!那是你辛苦换来的!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徐平揪她:“我是他们大姐!他们是我弟妹!他们还是你的长辈!”
“但你是我妈!我护着你我有错吗!他们凭什么欺负你!凭什么!”
徐佳语生气极了,难过极了,她想不明白很多事,可这是她最后一次吵了。
徐平听到这句话也掉眼泪,她抱着徐佳语:“大人的事你以后别管了,妈妈会处理好的。”
徐佳语想问徐平自己不是她女儿吗,到底没问。
徐佳语这时候刚刚转班,但她已经知道大人处理不好大人的事了,知道恨是不对的,女孩子是不应该这样的,知道不能冲动,不能生气,要闭嘴,要原谅,要宽容,要文静优雅,要周全局面,要温柔讨人喜欢,对自己的错误要诚实,对别人的错误则要学会视而不见,知道要给别人面子,知道别人、别人、别人,什么都是别人,别人都想要自己为别人。
她知道徐佳语不应该是她的样子,可她是谁呢?
徐佳语看到小孩间的社会也没什么不同,除了更简单直白一些,还是大人社会的附庸。但她还只是看到而非知道,就像太乙真人拿荷花拼哪吒,人情世故的“魂魄”归位之前她还没开窍。不过徐佳语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着徐平,所以要远离“危险”,要保证“安全”,要尽量使自己的行为师出有名。哪吒剔肉削骨平息事件只能存在于传说里,何况重生后还是要给李靖喊爹。小孩是各方势力的博弈场,哪吒也由不得自己。
徐佳语的“无礼”行为只针对亲戚们,或者说,只针对对她和徐平不好的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难道不是最简单直接又合理的逻辑吗?乡政府饭局多,徐平经常把徐佳语带着,徐平也喜欢把徐佳语带着。徐佳语懂事又嘴甜,阿姨们都喜欢她。这些阿姨对徐平好,对徐佳语也好,徐佳语自然对她们乖。徐佳语知道她们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是徐平的女儿,不过徐平总坚持是因为佳语讨人喜欢,徐佳语就想讨人喜欢的是徐佳语不是她,他们喜欢的是徐佳语也不是她,如果她不是徐佳语她就和学校外小路上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徐佳语见过好几次狗之间的聚众斗殴,那些狗也不是流浪狗,泥巷子里流行一种养狗方式,养狗看家但不给饭吃,到了饭点人在家里吃饭,就把狗撵出去抢,美其名曰保持野性,省得看门看不住。泥巷子里的那些平房几乎家家有狗,有狗的人家里采取这种养法的五家里起码两家,所以每次打架事件的参与狗数都在七八只以上,算上围观的狗则起码十几只,个个都是滔滔凶恶、赳赳威风、凛凛杀气,为了点垃圾堆里翻出的东西打得飞沙走石、硝烟滚滚,天上撼动斗牛宫,地下掀翻瓦官阁。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凶如饿虎跃。
徐佳语几次放学走小路抄近道,撞到狗打架后还要拐回学校重新走大路,久而久之就不再走小路。
徐佳语年节里还要去吕珍家拜年。吕珍跟徐平不是同学也不是同事,吕珍的丈夫杨志明在徐平工作过的某个乡里当书记,徐平在那个乡里工作的时候杨志明就让徐平去给他儿子杨和辅导功课,徐平和吕珍见的就多了。
吕珍和杨志明一开始说要给徐平家教费,徐平没收。
“小孩儿考学是大事,考上再说。”
杨和应届考去省会后吕珍和杨志明给徐平包个大红包,徐平没收。
“考上就够唻,都是他自个儿学哩。”
杨志明中间想让徐平的二姐夫帮忙疏通把他调城里交通局,给徐平十万块钱作为活动经费,徐平办完事把钱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吕珍很喜欢徐平,等徐平有了徐佳语后就说让徐佳语认干亲。乡底下有认干亲的习惯,特别是乡政府里面,书记和底下的□□在有必要的时候是当亲兄弟处,村支书小孩在乡政府里有个干爹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为了工作的正常开展总有些非常规的手段。别说是乡底下,子虚县在徐佳语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从市里调来个女县长,各项工作死活推进不下去,男下属直接进县长办公室丢她文件,说不服女的管,最后还是拿项目收服了□□上的人再由他们跟底下的各个领导“谈谈”,彼此是“姐啊”、“弟啊”地叫。这种习俗,没点权势财力的白丁还没机会体验。认干亲就是真的要改口,徐佳语要给吕珍喊妈,给杨志明喊爸,这孩子就是两家的了。徐平没同意,只说孩子还小,怕她不明白。吕珍倒是明白:“就是个称呼的事儿,喊了以后以后小孩处对象那边不明白。”徐佳语就没认,但关系依旧亲近,每年过年都要去拜年,杨和工作后每次回家都要给徐平带东西。
杨和结婚的时候摆宴,徐佳语就坐在吕珍和徐平中间。杨和孩子的满月酒,徐佳语还坐在吕珍和徐平中间。杨和喝高了对徐佳语说:“妹啊,你谈过恋爱没?”
徐佳语把剔一半的鱼放下莫名其妙地抬头:“……我为什么要谈恋爱?”
“谈恋爱多好啊!”杨和举杯感慨,“谈恋爱真好啊!”
“我嫂子还在屋里哄小孩没吃上饭呢,我哥倒先喝晕了。”徐佳语转头跟吕珍说俏皮话:“我嫂子是哄小孩还是哄他?小孩好不容易被嫂子哄睡了一会儿又被他熏哭。”
吕珍就嫌弃杨和:“好唻!待会儿可抱小孩唻!”
徐平接着说:“你嫂子生儿杨和高兴,他这不是喜欢你嫂子爱你嫂子吗。”
徐佳语一直不知道杨和妻子的名字,婚宴上她没仔细看,往后再没机会。
杨志明在交通局当局长期间,徐光临那些项目他看在徐平的面子上帮了不少忙,哪怕后来调走了人脉也还在。杨志明调走后新来的交通局局长想把自己小舅子的项目挂在徐光临项目下面,被徐光临义正辞严“大义凛然”地拒绝了:“他个关系户!我可跟他们搞那一套呢!”
徐平在电话这头都气笑了,她知道徐光临对自己没数,但她不知道徐光临对自己这么没数。杨志明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还诧异:“他咋不干呢?”
卧室没关门,徐佳语听得一清二楚。
“你弟嫌弃人家小舅子。徐平啊,”杨志明看不起徐光临,语气也带着不屑,“你这个弟迟早害坏你,你家那些亲戚也都一个样!”
徐平挂了电话就打给徐光临:“人家又不偷你钱,合作共赢的事儿。局长小舅子账挂你账下,你不也安心吗?”
徐光临觉得尊严受辱了在吼:“他一个小舅子,啥都不懂!还想让我扛二蛋!”
这还有什么好劝的?徐平让他自生自灭,一个项目开工了老是批不下手续那不是白干吗,徐光临又夹着尾巴去扛局长小舅子二蛋。
徐佳语说徐光临蠢。徐平又忙着纠正她:“你小舅聪明还能干,不然也干不了工程。”
“他有工程干还不是因为看你面子?”
“但干工程的是他啊。”徐平在这个话题上不多说,转而开始说她弟可怜:“你小妗一点都不体贴他还添乱,婚姻是两个人互相体贴互相扶持……”
徐佳语往往要瞅准机会说:“我去学习/刷题了。”
杨志明当领导当惯了,到退休都不会在ATM机上取钱。在乡里的时候有时是让秘书去签单,有时是让徐平去签单,徐平签单自然不能签杨志明名下,也不能签自己名字,就掏钱结账。徐平调回城后有时和吕珍姐几个出去吃饭,吕珍说请客又不带钱的,徐平也去结账。
“他们当领导、领导太太当习惯了,不能还给他们计较这个哦?而且她们帮咱家不少忙,妈妈最困难的时候都是她们在陪着。”
徐平教徐佳语做人的道理。
签单一事还能顺道捋出个范利。徐佳语上高中的时候徐平那时候已经调回城,有次徐平在在单位底下门面房的文印部打材料,范利找上门来,笑眯眯地喊:“俺大姐!真巧啊俺路过,你也打东西啊。俺着急上班在你这复印个东西可管?就一张。”
徐平着急上楼开会点点头就走了。
月底轧账,文印的工作人员说范利在他那打印了快两千块钱,说全签单在她大姐账上。
工作人员说出来自己也觉得荒唐:“徐书记?这个你看咋弄?”
徐平掏钱补了账,说:“下次不给她弄!”
“唉,徐书记啊,她早打印完了!”
徐平气得回家跟徐佳语说,徐佳语把写完的卷子放一旁又抽新的:“哪是路过?实验学校就在她家门口往北,犯得着往西南花十几二十分钟绕一圈?他们剥削你剥削惯了,不计较他们非把你送进去不可。今天是打印费,下次就是摆宴,等我哥高考升学他们到子乌饭店包场还签你名字,你想补上都来不及。”
徐平嫌徐佳语不尊敬:“那时候我都退休唻。”
“那还有徐一鸣,他们要做也不用找借口,直接去饭店点一桌自己享受连吃一年也不是没可能。”徐佳语放下笔抬眼看她:“妈,就当是为了我。起码高中剩下这一年,您别理他们行吗?您就当他们不存在。”
“我本来就没理他们!”徐平赌气,“是他们自己找上来的!你咋把你舅想恁坏,我说多少次心里要阳光不能还忘了哦。”
杨志明没教给过徐佳语什么,但是徐佳语小时候有一次请他帮忙把自行车掉的链子装回去时,杨志明很严肃地告诉她:“徐佳语,咱一辈子都不说‘求’这个字,也别想这个字。我不会问你从哪学的,肯定是在这个院子里外,但这院子里外的人不一样,院子里的人互相也不一样,有的可以学有的不能学。徐佳语,杨叔今天教你,任何事情都能解决,别人愿意帮你总会有理由,以后就是遇见大事你也得找到能跟对方交换的利益,咱就不是求人,记住没?这个字低贱,咱永远都不说。”
徐佳语说:“妈,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等我高考结束,考得好了他们自然是来……维护关系。可如果我因为他们弄得心情不好考得不好呢?他们能赔给我吗?你知道我受情绪影响大,我一时半会儿也是改不掉了。而且你以后是跟他们一起生活吗?你不跟我在一起吗?我知道你跟他们有联系我不可能不担心的,你要是又被他们气病了,那我……”徐佳语想起了一句很卑劣的话——
“我怎么办呢?”
她还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