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语上学前班后徐平在县里的南城租了个很小的房间把徐佳语转到县直幼儿园里。那个房间只够塞下一张徐平和徐佳语睡的床和一张折叠木床,外面是厨房兼徐佳语写作业的地方。徐平每天要到后面诊所对面的公共厕所刷便盆,家里没有洗衣机,脏衣服要带到单位里用手搓。徐光临见大姐回城后把贺芳撵了过来,贺芳除了看电视什么都不会,徐平就要照顾这一老一小,早晨给她们做完饭带着一大包脏衣服赶第一班车去西城的汽车站,再赶汽车站的第一班车下乡上班。晚上带着之前洗完在单位晾干的干净衣服回来,做晚饭,刷便盆,检查徐佳语的作业。
徐平对徐佳语穿得干净有执念,她小的时候因为只有破旧的脏衣服穿,头发也没有人打理,导致没有老师愿意给她系红领巾。
她明明是全校第一。
所以当她晚上看到徐佳语衣服脏了就会发火。
徐佳语知道母亲很累,但衣服不是她弄脏的,是那些男生把她推倒才脏的。徐佳语说过,徐平听过更生气了:“你就让他们推吗!不会推回去吗!推不动不会躲吗?”
吼完又会抱着徐佳语:“佳语你乖一点,不要让妈妈太累。”
徐佳语就再也不说了,只是她推不动又躲不掉,老师觉得小男孩就是这样的,喜欢找女生玩、爱打闹又没轻没重,说两句就不管了,男孩子嘛,大丈夫理应如此!徐佳语的衣服还是每天都脏,徐平还是每天都累。徐佳语也想在徐平每晚回家的时候还给她一个干干净净体体当当的女儿,但总有些事情由不得她,她觉得自己真没用。
贺芳永远在看电视。这个没有南窗的房间在徐佳语的记忆里永远都是黑的,只有西南角放电视机的地方有个亮起来的方块,贺芳坐在前面像鬼影一样。
徐佳语就躲到厨房。厨房是房间外面那个窄长的通往下楼斜坡的空间,有将近一米半那么宽。南窗下是锅台,徐平在这里给徐佳语做过糖葫芦,当时家里就她们两人,徐平跟徐佳语拿着山楂的细柄往糖锅里蘸。山楂裹满糖浆后拎起来会拉出一道细长的丝,对着窗外看则是金灿灿的,镶着道琉璃边,比琥珀通透,比钻石纯净,像幸福在时光里凝成的结晶。厨房北面就是房门,出去后有一个小小的平台,顺着斜坡下去有个漏雨的棚子,里面放着便盆,这里就是徐家的厕所。徐佳语有要帮徐平刷便盆,但徐平怕小孩掉厕所里,那个公共厕所挖的沟很深,以徐佳语那时候的个子基本爬不上来。而且徐平私心里不喜欢徐佳语干这种脏活,她希望徐佳语干干净净的,希望徐佳语离这些远远的。徐佳语打扫完卫生就坐在厨房发呆,有时坐在平台上看着那块天空发呆。她没有朋友,除了双休日去跳舞学琴,她没有事情做。
刚好赶上徐佳语三姨徐素菊的儿子在上高二,徐素菊知道徐平搬到城里了,非要让他住徐平家,还说她丈夫赌博把李满学费输完了,叫徐平这两年垫钱。徐平就又多照顾一个人,徐佳语也失去了在厨房发呆的权利。
徐素菊的儿子叫李满,他高中一直在造船厂底下的铁皮房黑网吧打游戏,贺芳就天天和李满吵。徐佳语不知道她俩为什么要在她家里吵架,他们自己没有家吗?真讨厌!徐佳语没有地方躲,她只能坐那听着。等到她终于能压动楼下院子里的水井后,她就去打水,一盆一盆地打,徐佳语一身力气最开始都是在这个水井上练出来的。水井打水前还要先往井里舀两瓢水盖过皮盖,徐佳语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压强”,她从电视上学个名词叫“过路费”,她想着这两瓢水就是过路费了。但水桶很快就满了,水井也很近,出门右转第一个巷子进去就是,这耗不掉太多时间。徐佳语又一遍一遍地打扫卫生,在她那时的认知里做家务是懂事听话的表现,徐佳语想自己应该在徐平面前做个懂事听话的小孩,这样徐平就会喜欢她,如果徐平更喜欢她的话,她或许就可以跟徐平商量让贺芳和李满离开她们家。
这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徐佳语后来也明白了。她还是乖乖做家务,不过目的变了。徐佳语发现贺芳和李满不会做这些事,但这些事又必须有人做,徐佳语如果不做就全部都压到徐平的肩上。徐佳语就是单纯希望徐平别这么累,以及让家里干净一点,毕竟她也见不得脏。
徐佳语总觉得家里又乱又吵,她想贺芳和李满就是她们家里的垃圾。主要矛盾解决不掉她就去处理次要矛盾,主要垃圾丢不出去她就去清理次要垃圾。有次她擦煤气灶周围的油污把煤气灶弄坏了,也得亏徐佳语年纪小狗窝里放不住剩馍,见到徐平后就说自己把锅台擦得干干净净。徐平发现得及时找人修了灶台。
徐平这次没怪她,但徐佳语还是觉得自己没用。
贺芳是逃难来这里的地主小姐,一辈子都没能在徐平家里做出一次适口饭。她中午给徐佳语冲麦片,是超市里散装论斤称的那种。贺芳每次都买一兜,也不管有没有过期变质、有没有冲熟,反正算给徐佳语饭吃了。她把徐平留给她的钱攒着给她的孙子外孙买零食,至于徐佳语,她觉得这小孩应该跟她妈一样,板凳腿都能啃动。
到底是把小孩吃坏了,贺芳终于慌了,找小诊所给开消炎药,把徐佳语折腾到进医院洗胃。此后徐佳语三天两头感冒发烧,徐平每次都问她:“你怎么又生病了?”
徐佳语不知道,她只觉得对不起母亲。
徐佳语上学后的表现似乎表明她并没有遗传到徐平的学习基因。她对作业敷衍了事,对学校没兴趣,虽然不会在学校大门口抱着徐平哭,看上去跟要进火堆半死不活的知了也没差别,平时就整日整日地发呆或观察周边的人。徐佳语从母亲那里继承到了眉形、鼻子和丹凤眼。徐平的眉毛已然褪色,却还能从徐佳语那里看出年轻时的影子。徐佳语眉如远山出云,眉尾长而锋利。不同于徐平被生活拽下的眼褶和被风化模糊的眼睛,徐佳语的眼尾像翘起的尾羽,下眼线似荷叶亭亭,如果笑起来是格外讨人喜欢。徐佳语的眼睛很黑,有光的时候看上去亮得晃人心神,但在背光的地方就像两颗连光也无法逃离的黑洞。她发呆时的眼神让人不安,被那样一双眼睛盯住任谁都会觉得被扯开了遮羞布,成了穿新衣裸奔的皇帝。
房东就最顶个地讨厌这个小孩。
不就是把自己家电表接你徐家电表上了吗?至于天天趴栏杆上往下看吗?怎么不摔死你个小女娃?楼上天天吵天天吵还耽误她美容院做生意了呢!房东决定对徐佳语小惩大诫,这个泥巷子只能过一辆三轮车,她听见楼上吵起来就叫收破烂的把车停对面门口,徐佳语打水回来就没地方绕了只能从她门口走。诶,要的你从门口走,徐佳语平时躲她跟躲瘟神一样,飞沫传染还有距离要求呢。房东眼瞅这徐佳语端着水盆回来了,蹭一脚把人绊倒了。房东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爽快极了。
房东观察徐佳语很久了,这小孩摔跤就没哭过,她以为这次徐佳语也不会哭,正心满意足地要进屋。背后突然传出巨响,接着徐佳语嚎啕起来。别的不说,小姑娘真有劲儿啊,把搪瓷盆在三轮车上摔得“哐哐”的,哭声也敞亮,不愧是当年哭得满医院都是动静的丫头,住院部的人还以为是谁家生的男孩。徐佳语的哭声跟召将飞符似的,对面的门开了,窗户开了,院子里的人出来了,诊所的人也探头,个个跟电视里的狐獴一个样。房东臊了,转身要躲,徐佳语一把子扑过来用空的手抱住她腿,还不忘把手上泥点子往她裤子上蹭。房东骂不开她就上手扒,扒不开就用腿甩,全教巷子里的人看到了。
“日你妈的,会不会管小孩,不知道锁屋里啊!”对面楼上窗户里探出的没脖子秃头吼她。
“狗逼男们!这种是你跟我生的吗!看不出来是别人家的吗!”
院子里出来的大娘接着骂:“你个死鬼逼!把别人家小孩弄成这样!”
“我动你家小孩了吗!这是你儿子的野种吗!”
楼下闹成屠宰场了,楼上贺芳和李满还沉浸在“子非我,安知打游戏之乐?”的争吵中。
徐佳语不哭了,她发现自己回不了家了。她想母亲怎么还没回来?怎么跟天上的月亮一样?
徐平带着打包衣服到家的时候看到徐佳语抱着搪瓷盆坐在门外,跟泥地里滚过的猪一样。徐平站在原地努力平复好情绪后让徐佳语起来她开门,徐佳语突然就开始掉眼泪。徐佳语原本连眼泪也不想掉的,她不该在母亲面前哭,再委屈还能有母亲委屈吗?但她忍不住。
徐平明白是出事了,问贺芳和李满,俩人都不知道,就等着徐平回来做饭呢,人都要饿死了,哪还有力气管别的?
“你外甥还在长个子!男孩长不高可是大事!”贺芳坐在餐桌前,侧面对着徐平,眯了下眼就往另一边瞅。徐平再厉害也是她生的,她不屑一顾!
“俺妈我告诉你,佳语要是出什么事你就回你儿子女儿那,你就权当没我这个女儿。”
徐佳语能出什么事?贺芳心想上次洗胃那么严重不也没怎么样吗?徐佳语还不是给她端茶倒水。
“李满!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就滚出去打工!白吃我的白喝我的!住我这儿连你妹都照顾不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佳语从坡上滚下去是你害的!要不是看你那天带她去医院还算积极又快高考了你什么东西还能跟我耍心眼!没我你妈小时候就得饿死,没我你爸就得被砍手,你们一家子看着办,再有下次就滚!”
滚什么?徐素菊都心安理得地让他来住着,徐平还能找他李满要钱?他李满也算是徐平一手养大的,她还真能要他李满滚?
徐平什么人啊?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孩跟她伺候了四十年的家里人闹翻呢?她最重情重义了,再说徐佳语不也没什么事儿吗?就是沾了点泥,他们天天在巷子里走脚底也沾泥。
徐佳语一晚上都不开口,是诊所的小护士告诉徐平楼下那美容院老板今天作妖,小孩哭得好惨哦。
徐平忍着气把美容院门敲开了:“如果是我闺女冒犯你了,我可以道歉。但你电费这两年都是我给你交的,我想别的不说就冲钱的份上你哪怕不照顾也应该对小孩子宽容点。今天……”
“本事这么大怎么不自己买房啊!住着我的房子耍什么横啊!”
徐平买房的钱早就准备好了,就是小区还没建完,能搬走她早就搬走了。
徐佳语见徐平沉着脸,就拉着徐平在餐桌旁边坐下要给她表演节目。徐佳语把楼下巷子里路过的三教九流全都模仿了一遍,徐平看得心惊,先严令禁止徐佳语此类行为,然后给她讲了孟母三迁的故事。自此凡是徐佳语不上学的日子,徐平都把她带到乡政府,留贺芳和李满两个人鸠占鹊巢。
徐佳语在乡政府里开朗多了,每天出门跟见到的所有人打招呼,晚上躺床上告诉徐平今天去哪哪玩了,大院里又开了什么新花,食堂大姨做的果酱鱼里面的番茄换品种了,对面小卖部后面田里的花生是紫色的……院子里晒棉花她在棉花上打滚,晒麦子就帮忙推耙子,分谷子就去踩着凳子摇扇米机,然后带着一身的稻谷和太阳的清香扑到房间抱住徐平。
“妈妈辛苦啦!我给你捶背呀!”
乡政府的同事们都夸徐佳语阳光开朗懂事听话,说徐平会教育小孩。
徐平那时候偶尔会想如果日子能就这么过到头就好了。
天不遂人愿,徐光临酒后骑摩托把某个局长给撞了。
要说局长伤到哪里了,那还真没有,就是刮蹭两块皮,但人就是赖在医院不走让医院给他开病单,说自己脑子磕坏了,胳膊骨折了,除了没阳痿,哪都报废了。
徐光临把自己摔成颅内出血,范利已经在开颅手术的同意书上签字了。徐平得到消息后把徐佳语锁在那个小黑屋子里赶过来,就差给范利一巴掌扇开颅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猪糠:“你在这小破地方敢做开颅?!不做!封闭治疗!”
“封闭治疗……封闭治疗那蛋白几百块一瓶……”范利扭扭捏捏地瘪嘴,“那是你弟,你看着办吧。”范利带着徐天宇回娘家继续过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生活。
别说是世纪初的几百块钱,范利这辈子都恨不能把钱全吞肚子里。徐平把徐光临的治疗费包下来,又因为护士偷药,她就一直在医院看着。徐平还要去局长的病房赔罪。一开始局长得知徐光临爸妈不出面的时候很是生气,后来同事告诉他徐光临就一个不顶事儿的妈,徐平出面就是最高的规格了。局长就大太监一样地靠在床上:“我知道他徐光临是你弟后我就放心了,你徐平办事能力全县有目共睹,我呢,看你面子上就不起诉了,这点事你能办好。”
补品流水一样地往局长病房里送。徐光临能下床后趁徐平不注意又跑局长病房闹事,好歹是送去当过兵的人,跟地痞流氓没差:“我徐光临在子虚县怕过谁!”
本来局长人都快补好了,又给吓病危了。
“徐平啊,你弟日后非得是你的麻烦不可,你就当在我这儿先交学费了。”
又是好烟好酒流水地送,直到市里徐平远房二表姐贺玉知道了,让市交通局的二表姐父出面说和,局长才罢手。
徐佳语一直没见到徐平,除了徐素菊三餐来给儿子做饭再带饭去医院,她白天见不到任何人。
徐佳语又开始盯着天发呆了。徐平之前给她买了一窝小鸡陪着,黄绒绒、暖烘烘的一窝小鸡,叫声像水波摇晃风铃似的。徐佳语把小鸡放手里,拢在怀里,没人教过她怎么温柔地对待这些微小的生命,她感觉胸口冰凉。
她把一窝小鸡抱死了。
徐佳语又吐又哭。最后自己从炉子里扒煤灰把吐地上的秽物清理干净,煤灰的颜色是菜市街杀鸡场打扫卫生时水管浇过血污冲下来的红,盖在盒子里的小鸡尸体上,跟一张花被单没区别。
徐平买房的钱全砸徐光临头上了。徐光临伤好了后赶紧出院回家,嘴里还一直对局长骂骂咧咧的,仿佛他开了天大的恩,徐平也承他情。
总之就是这笔钱是徐平上赶着给他花的,与他无关。
“你给他送礼干什么!日你妈的死鬼逼呦,死鬼个局长还以为我怕了他,我徐光临怕过谁!”
徐光临在医院跟徐平闹了一通后趾高气扬地走了。
徐平连着离婚时攒下的积病一起犯,心脏骤停。
贺芳去她儿子家照顾徐光临了,徐素菊带着高考结束的李满回乡下。徐平在病床上醒来时先看到黑黄的天花板顶上垂下的钩针挂着吊瓶,扭头是徐佳语趴在旁边睡觉,穿着没见过的衣服,头发也剪了。
同事吕珍见她醒了让护士去叫医生,然后来到床头问徐平怎么样。
徐平摇摇头。
“佳语找那个小诊所的护士借电话要我跟杜燕,刚巧彭芸她丈夫是今天值班医生。她俩一个去打饭一个去药房了,我在这看着。”吕珍把暖水袋放徐平手下面:“哎,你还教佳语背我们手机号啊。”
“她自己背的,我也不知道。”
“小丫头怪聪明啊。”
“是你们在她心里地位高。”
吕珍听她气若游丝的忙说:“你先别说话了,你听我说。你俩现在这样不行,我和杜燕接到佳语的时候哎呦你都不知道。”吕珍停下来抹了眼泪,过会儿往前俯身小声道:“你说的小区明年就可以住了,房子钱装修钱姐几个借你,咱们在乡政府也算战友那是过命的交情,你什么人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该借就借,先把自己日子过好,又不找你定时间要利息。你还要把自己后半辈子跟佳语一起砸他们头上吗?娃就要上小学了本来年纪就小。”
徐平看着徐佳语,两人已经多久没见过了?徐佳语腕子上的骨头高高凸起,也不知硌的脸疼不疼。
四岁生日还没过呢,不记事,来得及。
幸好徐佳语知道把尸体和煤灰连盒子拖到公共厕所旁边垃圾堆,徐平出院两人回家时屋子里还算干净。除了外面扶手上搭着的衣服,一看就是没拧干就铺上去的,还落了鸟屎。
徐平晚上抱着女儿睡觉,听到女儿小声问她:“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家?”
徐平眼眶一酸:“很快,佳语再等等好不好?会有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
徐佳语往徐平怀里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