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徐佳语不会再莫名其妙哭起来后,某天有个阿姨带她家小孩来做客。徐家租的屋子除了客厅能待人的只剩卧室,那小孩怪不爱听大人聊天的便跑房间里见到了裹成团坐在床头的徐佳语。小孩好奇地往床边挪步想去碰她,但在手碰到对方睫毛前看到人朝他眨了下眼睛。小孩愣住了,然后尖叫着跑去客厅:“妈!那个洋娃娃眼睛会动!”
唉,到底要从何说起呢?如果徐佳语依旧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徐平是不会将醒着的她单独放在房间里的,那小孩也不会产生好奇,她也不会只是安静地呆坐在床头由着别人去摸她眼珠。手都伸到眼前了,她也不过是眨眼而已,帮那小孩得一个“天真烂漫”的笑称。阿姨带着小孩跟在徐平后面进房间,不住地说:“你家闺女好乖。”
好乖,好乖。
徐平抱起闺女,说道:“这是你阿姨,阿姨专门来看你的。”
眨眼,然后朝阿姨露出在大人们看来很乖的笑。
啊,好乖。眼睛亮亮的,好乖。
阿姨又带着自己小孩出去跟徐平谈工作聊生活,那小孩没听两句跑去外面玩了。徐佳语回到了安静独坐的状态,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思考——这么大点的小孩是会发呆还是会思考呢?她看向窗户外面,不知疲倦的太阳只是照着,在窗外的墙上照出巨大的影子,那影子已经疲倦的要晕倒了,像累成一滩的钟表,墙上的爬山虎厌烦得要将它抖落下去。红砖被水泥彼此隔开,越往三角的屋顶上去爬山虎越是稀疏,叶子也不剩几片。秋天的爬山虎就是这样,等待着被剥光了衣服游街,又不堪其辱地坠落墙根,发了什么窦娥冤的誓言,血全溅到墙壁上,颇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远远瞧着辨不清是爬山虎粉身碎骨还是墙分崩离析。
将软塌塌的藤蔓扯开,依旧是水泥分隔的一块块红砖。
徐佳语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向外面,也只是看着,眨下眼睛,也只是眨眼睛。
阿姨在客厅说孙霞家的大闺女都上中学了,那二闺女怎么不接回家住。徐平笑着问她哪知道孙霞有个二闺女。阿姨说单位给徐平的住宿申请批得真快。徐平说都是组织照顾。阿姨看着徐平的脸,徐平由着她看。阿姨劝徐平女人遭这种醉太可怜了不必强撑着,徐平笑着说孩子乖呢。
阿姨没得说了起身离开,在外面找到玩疯了的儿子拉人回家。徐平坐在椅子上,扶着头叹口气,歇了许久才进屋。她将徐佳语从安静中抱出来,凑过去用脸亲昵地蹭她的脸。徐佳语笑起来,徐平看着她也笑起来。徐平亲了女儿:“佳语真乖。”
徐佳语笑得很好看,单位里的几个阿姨都喜欢逗她,没事就捏捏手挠挠脸,凑过去亲她,说:“佳语长得真好看,不像徐书记生的,倒像我闺女。”
徐平知道是在调侃,但还是有些小小的不高兴。以后的年岁里徐佳语长得日益与徐平相像了,徐平也就很少记起这点不高兴。
徐佳语被好看的人亲会笑,见到长得丑的凑过来就会哭,闻到烟酒尘灰汗臭的味道也哭,所以单位里的叔叔们很发愁。
唉,他们也想逗小孩儿玩呐。
大家应该都是喜欢这个小姑娘的——怎么能说他们不喜欢呢?若是谁将这话说出口那定是在诽谤了。
他们围在床前椅前,捏捏她的手,挠挠她的脸,或者抱起来在怀里晃。
“徐书记的女儿真乖啊。”
如果徐佳语朝他们笑,便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若是哭呢?
哭,就要仔细分说了。若是被惹哭的,始作俑者就会成为大家调侃打趣的中心,在工作的空隙里被念上几天——前提是不能哭太久,哭久了,欢乐就成了尴尬,徐平回头要去圆场,所以徐佳语从来哭得很短。若是突然哭的,大家就会哄她,又往往因为不知道小孩到底因什么哭,最后只能不停地说:“佳语乖噢。”
徐佳语就不哭了。
但这招不是所有人都能用的。在被徐佳语的阿姨们嘲笑个把月后,叔叔们痛定思痛,总结经验,并得出只要在小孩儿反应过来之前转移她的注意力就可以避免遭人嫌弃的结论。
他们轮流带徐佳语去看火车,就站在院子里,让徐佳语骑在他们脖子上,看远方高架起来的铁轨驶过火车。
“呜——呜——火车!”
徐佳语就笑。
火车很快就跑远了,高过铁轨的树尖还在“哗哗”地摇动。明亮干净的天,排列整齐的电线塔,爽朗的树林,散发着清香的农田,太阳也刚刚好,风被烘成柔软棉花荡。徐佳语的开心没有随着火车远去,她挥动双手,朝着铁轨“呜——呜——”,单位门口的柳树也飘舞着。
她或许知道那是火车,但不知道火车是什么;她或许知道那是远方,但不知道远方是什么。世界温暖,天地光明,她不记得出生时为什么要哭。母亲抽空带她看门口的柳树,给她讲“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看檐下的燕子,讲“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看满塘的荷花,讲“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指着中秋的明月告诉她“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讲“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冬天两人挤在被子里,母亲指着屋中的煤炉说“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徐佳语听得开心,却没记住这些。她过了被允许一动不动呆在床上的年纪,单位太忙,徐平把她送去幼儿园。徐佳语是园里最小的一个,比周围人小了两岁话也说不明白,老师不好管她,由着她在外面玩,想着小孩无聊会乖乖进教室,哪知她自己也玩得开心。徐平知道这些却没说什么,本就不是为了让她上学去的,有次下午接孩子,徐平跟园长在旁边看一个人在滑滑梯那翻来覆去地玩也不麻烦别人,觉得还挺省心。
那天回家,徐平在桌子前办公,徐佳语在旁边拿蜡笔乱涂乱画。徐平收拾完打算出门交材料,突然听到女儿在后面背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是徐佳语会背的第一首诗,她用蜡笔涂了几段绿色阴影,又在上面点了红色顿点。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背下的,她分明只知红豆、不识相思,却清楚地念着《相思》。
徐平听完很高兴,决定让女儿跟着上学,算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徐平工作忙。头年闹离婚,徐佳语经常跟舅舅徐光临家里同年的表哥放一起。因为姥姥贺芳总在徐家住,所以基本是徐光临和范利把自己家孩子扔给徐家带。两个小孩搁一处免不了争抢吵闹,偏大人们惯爱看这个,权当无事时的消遣。
这可是实打实的战争了,东西只有一个便是你有我无,东西若有两份也是我有你优,总归要抢、要争,还得护好自己那份。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全凭本能里的一股子野性,免不了拳脚相加。大人哪管你多么血雨腥风,他们旁观的心理约莫等于看宠物猫打架,遍地狼烟在他们眼中不过猫咪舔脸。
“哎呦,真可爱啊。”
养小孩就这点好,跟宠物一样能逗乐。
起初舅舅舅妈还追求参与感上手帮表哥抢,徐佳语抢不过就找妈妈,妈妈不在,在也不帮,就是要培养徐佳语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意识。徐佳语找过一次发现没用也不再找了,小猫进化成猎豹给舅舅舅妈的自尊心伤了。这下可好,舅舅揉着被扭到的手腕对床上抱住玩具不撒手的徐佳语咬牙切齿:“你跟你妈一样怪*[三声,地方方言表示人凶恶]!”
后来舅舅舅妈时不时就帮表哥从徐佳语这抢东西,像驯狗一样,还颇有一套章程。首先要亮相发号施令,让徐佳语放弃争抢。徐佳语往往不从。然后他们迈步上前在战场边缘叫阵,大意是要让徐佳语认清自己的错误不要做无畏的抵抗,以此坐实他们对自己正义的想象。流程走到这里双方则正式进入对峙阶段。
对峙不会持续太久,小孩护食的直觉带着未经社会钝化的锋利,大人横插一脚是战争的催化剂,徐佳语会速战速决地打败表哥,然后趴倒在床上将玩具藏在怀里。
她以为这就结束了。
徐佳语搞错了自己的对手,就像她没明白获得玩具其实是一场与大人的交易。大人将玩具递给孩子的时候其实在期待自己能够通过玩具成功控制自己无法理解其行为模式的小孩。换言之,徐佳语应该哄舅舅舅妈开心,而不是弄哭他们的儿子让他们忍受尖锐刺耳的噪音;应该爬到舅舅舅妈旁边撒娇,而不是挑战他们的权威。
哪怕玩具没一个是舅舅舅妈买的。
表哥被抱走,她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母亲回来前没人照顾她。
转折发生在某日舅妈范利懒得把儿子往外送打电话要她婆婆贺芳去帮忙带,贺芳就把徐佳语捎上了。范利是横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难怪能把贺芳同志从自己最亲爱的儿子家里赶走,又要老人家做饭又不要老人家花自己儿子的钱,指着鼻子骂人没用,说她上过学怎么当年不去做老师给她家挣个退休金?她范利可是光荣的人民教师!话说到这里谁能受得了这个?往后徐平买了房子,贺芳就在徐平家住着,偶尔去徐红兰徐素菊那住住,逢年过节再回去。中秋前一天去儿子家,过完再回大女儿这儿;小年神仙数人头给家里发财粮她去儿子家,过完再回来;除夕前去儿子家,儿子年礼收差不多了又自觉到徐平那,雷打不动,断不给儿子添张嘴,平时去也是自觉买菜做饭,花徐平给她的钱。可不是徐光临天天装的自己忍辱负重,他乐得自己妈不吃他家米呢,除了范利威胁到他的权威的时,也没见他驳斥过什么不是,这叫坐收渔利,是人生的大智慧!
那天徐平收了消息下班拎着菜去弟弟家做饭,又买了两个小碗送给两个小孩,徐佳语的是小黄鸡,她表哥徐天宇的是大脸猫。徐平把碗放床上后就去厨房做饭,留范利和贺芳在外面照看小孩。率先发起争夺战的是徐天宇选手,他抛下自己的大脸猫飞扑过去抢徐佳语选手手中的小黄鸡。得,诸位看官您瞧好,只见徐天宇“噌”地奔徐佳语扑来,徐佳语往旁边一闪,一个旱地拔葱纵身翻个跟头,趁着徐天宇爬起来的空当使了招张飞穿针的功夫推开了徐天宇拉开二人距离。徐天宇稍作整顿便再次攻来,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昏天黑地,真是万山料峭好似九秋黯淡,野水苍茫波下长鲸翻云。徐天宇抢不到手,望着范利张嘴就要哭。
范利拍案而起,一个黑虎掏心冲过来就要夺徐佳语的碗。徐佳语赶紧玄龟卧蛋把碗护在肚子下面。范利恼了,她可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怎么能连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娃娃都整治不了!范利抓过儿子的大脸猫就往地上摔,徐天宇哭得更惨烈了,贺芳坐在位置上往相反的方向扭转身体绝不起来,徐平听着动静从厨房出来。
只有徐佳语在状况外,她还抱着自己的碗。
徐平一眼就明白过来情况了。她看着地上的大脸猫心想这个范利真没用,连个碗都摔不开。她把徐佳语抱到厨房里,然后回来捡起碗问范利:“怎么不砸狠点?”说完就拿着碗往地上掼。大脸猫当场血溅三尺,范利吓得缩了缩,徐天宇嗓子都要哭喇破了,贺芳继续背对这边看着窗外。顶上落灰的吊线灯泡也配合地闪动,把范利的小长脸照得蜡黄蜡黄的。
徐佳语在厨房听着外面的声响,把碗抱得更紧了,被徐平带回家时也没撒手。
当天晚上徐平就向单位打了住宿分配的申请,申请批下来立马搬到单位,那间办公兼起居室就住两个人——徐平和徐佳语。
徐平久违地感受到一种安定感。
“真好,”徐平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心想,“就我们两个人。”
徐平的周围太吵闹了,吵闹得就像地狱下那些该挨酷刑的恶鬼都在她旁边叫。法律规定小孩足岁之前不许提出离婚,送传票的人到徐家后听到徐佳语突然的哭声问徐平,徐平说小孩两个月,送传票的人当即大骂那个男的不是个东西,执法人员还不懂法。那个男的见起诉不了离婚就起诉徐平打他,一个在家里因为被阻止练□□拿枪抵过徐平头的在徐佳语出生后卷走家里所有钱的公安干警,起诉徐平打他。法院传票像大巴车屁股后面的黑烟一样不要钱地往人脸上招呼。那男的是个孤儿,爹娘死得早,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大帮亲戚上法庭,跟满场的斗鸡一样,位置都不够坐,站也站不下,一人一口都能把法院吃没了。
徐平没见过这阵仗,不夸张地说,徐平那可是全乡的掌上明珠,成绩优异,人品高尚,办事妥帖,当年要不是录取通知书被她爹撕了,那就是县里第一个正经大学生。徐爹又想享受徐平给他带来的荣誉,又不想放徐平去上学使家里没人赚钱。最重要的是徐平一旦去上学就脱离他掌控了,那贺芳也不能由着他打了。那不行!那绝对不行!徐爹手比脑子快,看到“录取通知书”五个字心里一害怕就撕了,你要问他到底想了什么?啥都没想,当时又惊又惧,全凭本能。
徐平从蘑菇棚里回来高兴得很,村支书早就跑地里告诉她了。她乐啊!以后日子就好了!等她毕业工作了就可以把家里人都接出去,到时候就不用受亲戚的气了,母亲也不挨打挨骂了。人还没高兴到家门口,噩耗就来了——通知书被撕了!怎么就没一个人拦着呢?不是全村都在围观吗?不是全乡的掌上明珠吗?徐平考去北京大家不高兴吗?唉,当然没看徐爹给徐平立规矩高兴啊。徐爹多好的人啊,拿徐平挣的钱请人喝酒吃肉,那徐平能拿她学费请人喝酒吃肉吗?那徐平离开这里出人头地后,能天天把人接北京喝酒吃肉吗?倒也不是说人多坏,他们未尝没有唏嘘,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自然觉得这样更好。
“家里没钱让你上学!不把你弟妹们安排好你就别想走!”
徐平看着徐爹把通知书碎屑扔沟里,一瞬间百感交集,又气又恨又想笑,顿觉荒唐。
“是啊徐老大,大学吗,什么时候考都不迟,你那四个弟妹和这个家没了你可是一点都不行啊。”
徐平跑回蘑菇棚了。她种蘑菇也是为了学费,现在也用不上早就被徐爹花完的学费了。县里后来还给她一个劳动模范和一个三八红旗手,三八红旗手,三十八个红旗手也换不来她一张通知书。徐爹把她种蘑菇的钱也花完了,她就去做批发、考民师、考乡政府。她把四个弟妹拉扯大,给小弟小妹安排好工作,给留在乡下的二妹三妹盖房子,再该准备聘礼的准备聘礼,该准备嫁妆的准备嫁妆,她养活这一大家。徐平不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但她从没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骂过,而且还是因为一个毫无根据的谎言。
徐平这边只有几个女同事陪着,她站在前面,徐佳语被一个阿姨抱在怀里。徐平听着对面的重重黑影骂她“婊子”、“贱人”……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朋友们在后面帮她骂回去,那个男的在法官面前哭,法院里乱得像一窝苍蝇下了油锅。徐平快晕过去了,她转过去要同事把孩子给她。同事看着她发抖的手问她抱得住吗。
“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徐平一遍又一遍地说。
同事把徐佳语放徐平怀里,徐平抱着徐佳语,把脸埋上她的襁褓,偷偷哭了。
徐平不知道那男的为什么非要起诉自己,他已经把家里的钱都拿走了,他扯那么多谎言是为了什么呢?想离婚挨过一年不就能离了吗?
不管为了什么,徐平心想,快离婚吧。
徐佳语过生日这天,徐平正在大礼堂开会,她不知第多少次收到传票来到法院时终于明白了。那男的想要小孩,这样就能找她要抚养费。那男的因为徐佳语是个女孩折磨她一年就是为了离婚,发现小孩能换钱了他又要把小孩带走。徐平知道他不会养,肯定是扔给他奶,他奶住的地方步行二十多里地才有一个公交站。徐平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的,但她怕男的把小孩偷走,他是公安干警,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地方,公安干警和地头蛇没区别,完全可以直接闯别人家把人带走。
徐平怕死了,从没这么怕过,她只有把徐佳语抱在怀里才安心。
就像现在这样。
她带着女儿住在单位里,开会时就把徐佳语放在屋子里睡觉。徐佳语睡觉时喜欢抱着徐平的衣服,有次一个阿姨逗徐佳语,把徐平衣服拽掉换成她的丝巾。结果徐佳语哼哼唧唧地要哭,把丝巾丢一边闭着眼摸到徐平衣服抱怀里,头一歪又继续睡了。阿姨告诉徐平这事,徐平高兴地抱着徐佳语亲:
“佳语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