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老师的工作室出来的时候离八小时工作制的下班时间还早,离常规的下班时间当然就更早了。后一个下班时间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是向来不加班的,之前为了周姐所在的营业部并过来忙碌的时候也都是到点就走,倒是周姐的工作态度很拼命,连带她组底下除了经纪人的那几位都得一起拼命。不过我并不知道她们具体每天到底在忙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折腾一些学习材料,学习怎么在金融市场遵纪守法,不由得让我想起学校的经法联院,据好事者的捕风捉影消遣编排,设立初衷好像是为了让我们互相帮助云云。这完全只是我们私下里开的玩笑,但我确实辅修了法学,金融相关的几个专业里辅修法学的人不少。
可能……大家都……嗯……居安思危?
还有一些学习材料大概是职业道德行业文化之类,我没具体看过。
当初高考出成绩后报名选学校专业,我对此可以说是在当甩手掌柜。一是有些自傲托大,觉得分数放在那里出不了什么差错,二是因为明白自己选不了自己想学的,那时候也无喜欢可论,心理状态封闭又消极,就由着学校领导拿着我的志愿成全他们的业绩了。
也没成全出个清华北大,都说了我没考好,还浪费了一个贫困县特有的提前批,白白困在这里。
我小时候偶然听到过母亲说她之前想学经济,后来工作后一边顾家一边要进乡政府就上大专学了党史。母亲她……离清北倒是比我近一点,可惜了。我对这些专业也不了解,总之在经济类里学最难的一个就行,所以大一的时候一直在忙着分专业。转分专业后母亲不满意我没学法,她说她一直想学法,当初报的就是法学系。
我也不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的心情了,反正是要把事情弄明白:“我小时候你不是说你想学经济吗?”
“你什么时候听的?我想学的是经济法。”母亲警惕着我:“哦,你还是为了我哦?你自己的人生大事自己不上心不能还怨到我头上噢?”
看来母亲是不相信我的,总是提防着我,在与我人生选择有关的事情上时刻准备着撇清关系。
母亲实际上是个很热心肠的人,还很善良,对待别人也是真的好,尤其是亲戚们,好到过分了。她对徐天宇在我之后只上了普通二本这件事很惋惜,她那时说要是小时候她多照顾徐天宇一点说不定起码他能上个一本,以后可以跟我互相帮衬着点。
我想对她说如果小时候你多照顾我一点少管你那些亲戚们我说不定就考上北大了你身体也早就健康了。不过我这边也不好说,毕竟我承不住那么多照顾,会变得更糟也说不定。母亲说我小时候被算命的说命好,可能就是因为命太好了所以多一点外来的好就物极必反,由此角度着眼算命的没批错,不枉我母亲一直信着。
关于表哥徐天宇,我安慰母亲以后会好的。
高考报志愿的时候雪儿姐一家也很关注我的档案动向。知道我提前批北大滑档的时候雪儿姐和孙姨都在视频那头松口气:“都说要保守点,雪儿当初分也不低,俺们不也只给她报这个段位的学校。”知道我没上成北大后她们对后面正式志愿的结果也不感兴趣了,只是说分高学校不会太差。
我对她们家在巧克力事件之前就已经很没什么想评价的了,需要处的时候就这样处下去。大一那年的军训后的双休日昕姐带着自己大女儿和孙姨、雪儿姐、还有孙姨小妹和孙姨小妹的女儿一起来这座城市旅游,昕姐把我也从学校喊出去了。原本路上还算欢声笑语,直到昕姐的女儿在湖边背起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妈妈,前面一句是什么?”
昕姐说不记得了,婷婷又问孙姨。她们都说想不起来,小侄女就问我:“小姨也想不起来吗?”
“婷婷如果这次不会忘小姨就能想起来。”
“那我不会忘,小姨你快说。”
我也是一时忘情没去关注气氛,背着手看着湖边的荷花念起来:“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背完便是半晌的寂静,这种寂静我在高中一模之后经常见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婷婷小声背了遍又说:“我也想不起是谁写的了。”
“这首是杨万里写的《小池》,描绘的是初夏,现在的荷花快开败了,而且婷婷看的是大池。”
“小姨怎么知道快开败了啊?”
我后来才想起可以说因为我生日快到了来揶揄一下孙姨和雪儿姐,但是那样也太无聊了孙姨肯定会找母亲闹上一番,何必添麻烦。我当时也没想多讲,就把那几株花瓣掉的稀疏的指给婷婷看:“哝,已经落了瓣了。”
落下的花瓣飘在荷叶的绿浪上,一点红色立在船头放舟江海。我是没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的心境,但也时常“敲门都不应”,所以“倚杖听江声”倒也是惯事了。若真有江面际天、风露浩然的气象,我是断不想与数客饮江上,太煞风景。
学校里也有一片荷花池,面积不大,垂柳环抱,湖水或与周边群山水脉联通,湖上也有座桥,不过是大理石铺的宽阔得可以行车,装了地灯和玻璃护栏。学姐是文学院的,与我住在同一个宿舍围合,吴眠琴在建院则在我们隔壁的围合里住着。那日周六,学姐带我去吃研究生院那边的食堂,说二楼有个窗口的汤包很好吃。我们出发的早,又是个凉爽的天,便绕了远走上桂花环路。那时荷花刚败落,尚未到桂花冠绝的时候,路后面万年青的小林子在风里“扑嗒嗒”地落着红叶和女贞子。
学姐同我说她听过的有关这座学校的稗事,从“圈地运动”到蹭饭的野生动物,话赶话提到某处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有条“保研路”。
“保研的人组团去压马路?”
学姐弯着眼睛“呵呵”地笑:“不是,因为那里发生过好几起□□案件,学校的处理方式都是保研,所以这个名儿就叫了。”
我顿感荒唐:“那为什么不叫‘□□路’?警醒后来人,莫忘同学耻。”
学姐只是笑,长发在外套上摩擦,有股温暖的味道从她的发间散出。
我们走上桥,荷花池上有人划着小木船清理残荷,我问他们要了两个干枯的莲蓬,与学姐正好一人一个。那莲蓬因为是观赏性的荷花结出的所以很小,掌心般大,边缘并不圆润,沟沟壑壑的,莲子也空荡荡地卡在自己的位子上,晃动时有着细碎的声音。
食堂里的汤包颇有些干瘪,软塌塌地扒在蒸屉的草垫子上,但意外的好吃,就是我吃第一口没经验,汤汁溅到了褂子上。
大概学姐有关于吃饭不能让我动手的印象最初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罢。
军训时我们连是经法文并在一起,所以是学姐来做军训文艺汇演的排练,我们认识的契机便是如此。吴眠琴则是在我考校艺术团舞团一团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学姐也在下面坐着,吴眠琴在观众席侧翼候场。据她自己说一开始还以为我很高冷,没想到认识后才发现原来是个缺弦的。
吴眠琴一边在烤盘上拿韭菜炒金针菇一边吐槽:“被你跳《碧雨幽兰》给唬了。”
“啊?那我不就是跳岔了吗?”
我小时候还跳这个去市里演出过,真跳岔也太丢人了。
“啊那倒没有,是你前后那会儿。”她用夹子把肉推到我这边,“你当时第一个跳我还以为都这个水平,吓我一跳。”
我把几个不知道叫什么的贝壳端起来要放烤盘上。
吴眠琴手上动作没变,看了眼盘子后盯着我说:“放那,吃完再添。”
“哦。”
我跟吴眠琴出来吃烧烤的店在一家商场附近,那家商场里的海底捞团里在演出后偶尔会去聚餐。我在这座城市里吃的唯一一次海底捞就是昕姐她们来旅游的时候请的,挑吃晚饭的地方的时候,孙姨小妹家那个姐姐(与雪儿姐同年,比雪儿姐大了将近一个月)说她有海底捞的会员,于是昕姐就开车带我们去附近商场的海底捞店。
结账的时候为了用会员的打折是孙姨小妹家的姐姐结的账,我以为孙姨会给那位姐姐发个红包,后来才知道真的只是那位姐姐结了账。回忆一下孙姨当时不停夸她厉害有会员什么的的场景,越发觉得孙姨这人太不地道。
那位姐姐我与她的交往不算多,私心里其实很佩服她。她家也是单亲,孙姨小妹的性子在家里算比较软的,导致她家经常被以孙姨为首的兄弟姐妹们“开玩笑”占便宜,这位姐姐就跟亲戚们硬刚。之前孙姨他们在饭桌上起哄让这位姐姐去找她父亲要钱——“你给他喊声‘爸’他给你钱咋不好叻。”姐姐当场掀了桌子把他们骂一顿,然后带着她母亲走了。这位孙阿姨也配合她,不理那些亲戚的电话和消息,那位姐姐则直接把他们全部拉黑。孙姨后面为了道歉在那位姐姐生日前买了个蛋糕送去,姐姐不开门也不让她的母亲开门,孙姨就把蛋糕挂在她家的门把手上。我也不知道那个蛋糕的结局是被吃掉了还是被扔掉了。
那位姐姐的父亲也是以要生男孩作为出轨的借口,难道他在出轨前就知道自己这回能准确传递Y染色体吗?出轨就是出轨了,找那么多理由,怎么这些理由串起来能抵挡太阳爆炸是吗?
在我很小的时候,至少是小学三年级之前,我也被动地过过生日,有过用由蛋卷支撑的粉红色奶油花朵装饰的蛋糕,还记得乡政府的食堂做的果酱鱼。那是乡政府的阿姨叔叔们组的饭局,以我的生日联络他们彼此的感情,我只是坐在一边吃饭,其间还被他们搓撺着跳舞助兴。他们对我的那点好也都是因为母亲,因为母亲我小时候并不缺爱,但这样久了,就分不清我身上哪一部分是因为母亲哪一部分是因为自己了。若我能远远望着也就罢了,我与母亲离得太近,谁还知道那些是她的还是我的?母亲永远占据我的一部分,但我也是母亲的一部分了。就连,就连……
算了,何必恶心自己。
我打开房间门时母亲在跟彤彤姐视频,她热情地对着屏幕招手:“嗨!小老虎,叫姨姥姥。”
彤彤姐的儿子在那边糯糯地回答着:“姨姥姥——”
“诶,真乖。”
母亲跟彤彤姐聊着天,我便察看冰箱里有没有多出些什么东西。这个小区自己几乎完占一个街区,西面是主干道,再往西一个街道是菜市场,但下午是没什么东西卖的,南边有个小型的果蔬超市,阳岸有家面点店,地铁口附近有泸溪河跟回族餐厅,北面正门出去是一条街的商店,以吃为主(小区大门旁边有家牛肉拉面,拍黄瓜十八元一碟,有次下班在店里吃过拉面,很想知道它为什么还没倒闭,难吃到我有些迁怒于整条北街,没再光顾过任何一家店,当然我的懒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有服装店之类的铺子,东面有条小河道路两边修着石护栏。除了在刚搬来的那几天为了熟悉周边环境我走过一圈,及至而今我只是反复地走着去地铁口的路。我在冷藏室里发现了一盒玫瑰卤鸭,根据我的记忆应该是北面路上的那家黄色灯牌三间店面的卤肉铺,是摆在玻璃柜中心位的招牌,我没吃过,看来母亲挺喜欢的。小区周围没有咖啡店,这点让我很放心。当初租房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母亲很快会来,老家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开了一家瑞幸,母亲路过店面被烘焙咖啡豆的香气吸引没忍住买了一杯拿铁,被齁得吃不下去饭,难受也吐不出来。
真的很担心她在外面乱吃东西。
之前也时常忧虑母亲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好好吃饭,会不会总是找不到东西,打扫卫生时会不会累到自己,担心她在买菜的时候在外面累得发晕。
我承认母亲在我眼前会让我觉得安心,但这与我想离开也不矛盾,况且谁能分辨清楚我的担心与忧虑出于真心的关心还是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和自我满足才有的呢?再刻薄些,或许我只是害怕失去“母亲”,也说不定啊。我也可能只是把母亲当做某种保险、退路……吴眠琴戏谑我是“大孝女”,我也可能是只披着人皮的白眼狼。
我也害怕自己真的是这样。
我不断地担心自己不像“徐佳语”,有时绝望到感觉自己最终会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如此,所以更加谨慎认真地表演,结果只是越来越假。
我端着洗干净的菜进房间时母亲正跟彤彤姐商量去上海看她,我才想起那个拖车上巨大的泡沫箱子,里面放着冻鸡头籽和鸭子,现在它们躺在冷冻室里等着在双休日被带去上海。
母亲笑着唤我跟彤彤姐打招呼,我自然心领神会开朗地走过来同姐姐说两句。
彤彤姐,我高中听了三年她的故事。她也是留在老家的县城高中学的文科,刚入学的时候成绩不算拔尖,后来一路逆袭高考的时候是全县第一,去了隔壁省的H大。年年奖学金,大四保研,导师推荐入党,毕业后在上海工作,一路做到部门负责人。我记得上中学的时候和她以及她的对象一起吃过饭,具体的年份忘了,但是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彤彤姐的父母也在,郑阿姨在一个巷子里请吃鹅煲。母亲和郑阿姨追忆往昔,说彤彤姐小时候最爱吃鹅煲。
我有些认生,除了那个房间里红色的塑料桌布,勾着灰尘絮团的防盗网,灰黄的灯光,窗外蓝到发黑的阴冷的巷子之外,不记得什么了。
大一暑假里做项目的时候我到上海在彤彤姐家里住了一周,与我同任务的组员也就是我的同桌则住在她自己家。彤彤姐当时因为怀孕辞职,她一个人在家里操持家务、还要学习为以后重返职场做准备,而她的丈夫甚至都不知道把脏衣服放到衣篓里。我每天出门做调研受一肚子气回来还要看到姐夫吃完饭就坐在卧室里看电脑,血压“蹭”就上去了,晚上帮彤彤姐收拾完卫生后跟组员们开视频都要先念《莫生气》稳定情绪。
我以为,孕妇辞职或者请假都是因为她需要休息和照顾,而不是为了让孕妇照顾别人休息的。
母亲在我面前夸过彤彤姐对象找的好,说他当时已经在深圳找到工作了,郑阿姨告诉他如果不去上海她就不同意他跟彤彤姐结婚,而后他又去了上海和彤彤姐进一家公司。
彤彤姐那次跟我一起从上海回家,我和母亲到郑阿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彤彤姐说她对象之前也知道做点家务,只是在她怀孕辞职后越来越懒,洗衣机和洗衣篓都在卧室的阳台上他都不知道把脏衣服随手放过去。
彤彤姐说反正她现在在家呆着,多做点也没什么。
母亲和郑阿姨大大的不同意,说不能惯着,不然后面他没个自觉了。
郑阿姨的丈夫一直低头吃饭,想喝酒被彤彤姐和母亲拦回去了。
母亲说郑阿姨的丈夫除了喝酒后会打郑阿姨,除此以外对阿姨也挺好的。
我想说谁把缺点除掉不都是挺好的,到底没说。
新冠二年好像是寒假快开学的那段时间,叔叔管不住自己去外面喝酒,把病毒带回了家,当时彤彤姐妹妹(也就是媛媛姐)的儿子放在老家交给郑阿姨带,这样三个人都病倒了。第一天郑阿姨挣扎起来给他们爷俩做饭,叔叔第二天退烧后带着小孩出去买饭吃,郑阿姨躺在床上饿了一整天。母亲知道后晚上做了饭放饭盒里给郑阿姨挂在院门上。
彤彤姐一直很支持二人离婚,母亲则劝她说两人现在离不开彼此了。
我不是很懂,叔叔是离婚后找不到人打了没人给做饭了,郑阿姨难道是离不开他的拳头吗?
我不是很懂。
母亲打完电话后叹气,很严肃地对我说:“我有事问你,你给我说实话。”
我心下有半分慌乱,迅速地分析一遍局势,判断出在公司里母亲并无认识的人,母亲暂时也不知道我具体的工作地点,而且去赵老师的工作室的路是相反的方向母亲不会突然撞上,如果我不松口孟清扬不会把母亲来宁城的消息告诉大姨。
既然这样那剩下的都好解决。
我转过来看着母亲:“嗯。”
“你不能还在跳舞哦?不浪费时间吗?”
墙角堆起来的瑜伽砖上躺着我的舞蹈鞋,瑜伽垫则卷起来立在旁边,它们本应呆在我的床底。
“早晨做拉伸当锻炼身体了嘛。”
“跑步不比那个好?我天天让你多跑步锻炼身体你就是不听。”
“跑步要是出了汗还要上楼下楼的洗澡不方便,小区离地铁口也有段距离,那段也够活动开了啊。而且你在家里不也在学跳舞嘛。”
“我是老了,别的锻炼不动,你也老了?也退休了?”母亲背着光我看不清脸色,“你是大学生啦,会讲道理,不听我的话我也管不住你啦。你自己心里有数,搞这些浪费的都是你自己的时间。”
我应下后询问母亲想吃什么。
母亲则又抓住个契口赌气:“你看着做,俺也没啥想吃哩,活一辈子都没人知道俺喜欢吃什么。”
“我在商场买了瓶玫瑰腐乳,主食是吃馍还是包子?素包子是白菜和萝卜的,不辣。”
“你看着办,别问我。”
……
唉,这样也行,至少中午的争吵暂时不会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