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高铁站接我。”
我心中一惊,嗓子里像被一块过大的咀嚼后勉强咽下的蛋糕噎住,张了两次口才找回声音:“好,你等……”
“咋?不能还不愿意接我哦。”
“我在看时间,现在去……”
还没等我看眼时间母亲的声音继续传来:“时间不够就请假,连妈来了都不让接的公司不是啥好公司。”
“让的,我是看时间大概几点能到,你等我半个小时。”
“算了,等你来我能急坏。你住哪,我直接去你住的地方。”
我深呼吸稳定声音:“你坐一号线到……”
我将从高铁站到我住的小区外最近的一个地铁口的路线告诉母亲,挂掉电话后我也收拾东西回去接人。
一阵又一阵地眩晕。
我算是早退,因为午休的时间还没到。不过这一点小小的时间出入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在地铁上我发消息给孟清扬说母亲来了,她很快地发过来一个“Oh No!”的表情,问需不需要她来打岔分散战火。
“别了,工作日的。”
“那我让大姨把徐姨约出来逛逛?”
我想了想母亲对孟清扬大姨的评价——“不知道赡养老人的人就是没良心。”
“最近还是千万别了。”
聊到中途吴眠琴的消息发过来:“申请时间快开始了,你真打算放弃?好歹那学费是你辛苦比赛挣的,托福也费劲儿考了。”
我回吴眠琴:“别的还好,我现在跳不了《空山无人》。”
\"瞎扯,您老把之前的完整视频发过去就行了,真到了要现场跳的时候大不了把那几个绞腿蹦子改了,实在不行你就把音乐那截子删了,再说你作品集都发了谁那么现世跨洋视频看这个,也不怕网卡。您老考个编导,大洋彼岸也不见得就能找出几个蹦得起来的跳您的剧目。\"
“这么狂妄吗姐姐。”
“姐姐我对妹妹你是一片赤忱,赵老师问我好几次你情况,你当时是我送医院的,我就不信你这辈子都不跳了。”
“赵老师怎么没问我。”
“您老人家搁那儿万念俱灰地一坐,不周山都得自觉折了谁还敢招您啊。跟学姐说这回事儿了没?”
“没有,她找你了?”
“您甭管,申请这儿事儿尘埃落定前您也甭想再续前缘。”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没前缘,续个什么?”
“哦呦,咱哪敢多您的嘴啊,不前几天才见过吗。”
我告诉吴眠琴:“我妈来了。”
“懂,您这儿又是在演《二十四孝》,卧冰求鲤,彩衣娱亲。”
“这可就难听了,好歹说个乌鸦反哺,羊羔跪乳。”
“您稀奇,比作动物还好听。”
“那可不孬,人类没有审美心理距离。”
“别介,您生是人类社会的人,死是人类社会的鬼。等我出去旅游的时候捞上你,别搁你那人生的苦海里搞花样呛水的行为艺术。”
“晓得,姐姐您是来搁浅我的。”
“说嘛呢,姐姐我直钩三尺钓,您愿者上钩吧。”
这估计是早就想来寒碜又顾忌我心情憋久了的。我从跟吴眠琴的聊天界面退出,看到孟清扬那边留了三条消息给我:
“你要是想倾述就找我。”
“我一直都在呢。”
一个“比心”的表情包。
……
唉……
我回了个“感动”的表情包,然后跟吴眠琴说:“姜太公垂钓十六年,来日方长。”
“方长个屁!你在说什么疯话?推荐信不要时间写啊,十六年后你不仅没现在跳得好,那些老师也不记得您哪位了!舞蹈比赛一届有一届的金奖,跟你申请一个学校的也每年都有几个艺术世家和天资高的,时间越长不确定性就越大。你不也说自己很普通吗,不抓住机会别人帮你急您还让人等,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再等等就晒出美味晒出鲜了!”
我放下手机看着地铁出站口愣神,戴着口罩也不会有人注意我,我逐渐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感知,听不见地铁的声音,眼前的墙壁和天花板也逐渐失去他们的定义概念,变成我之外的一个单纯的“存在”,然后在我眼前消失。直到母亲皱着眉头出来后我赶紧过去接过行李箱。
“我们先去吃饭还是把行李放家里后再出去吃?”
“还出去吃?我看你是跟徐光临学得摆谱了!”
“那中午做着吃,冰箱里有菜。”
“咋啦?我儿子长大后我享不了福还得自己做饭啊。”
“我把饭做好后再去上班。”
“干嘛!厌烦我了是吧!连个饭都不想跟我吃!”
“不是……我没请假,下午的班还照常上。”
“你亲妈来了你不请假陪着啊?俺妈那会儿俺可是寸步不离。”
我接不动话,母亲带来的两个箱子太重,因为只有两个轮子还没办法推着走只能选择拖着,在沟壑纵横的人行道上格外累人。
来到单元楼下,我让母亲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提箱子上去。母亲对我的形象不满道:“不能一个一个地搬吗,小女孩逞什么强,以后找不到对象。”
“能搬动,你先上去吧,在顶楼门朝东那间。”
“你给我搬也就算了,以后在我那半个儿*[女婿]面前别这样。你彤彤姐就是当长姐照顾人惯了啥都干才累,你媛媛姐啥都不会,不天天都是她老公干活吗。”
我不想接话,一路提到六楼后拿出钥匙开门进屋。我让母亲走在前面,告诉她左手边第一扇门就是,然后主动报出密码。
“这数什么意思,啊?”
“一个数学公式。”
母亲抬着声调:“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啊,俺就记不住啥数学公式,俺手机密码都是你跟我的生日。”
这话要我怎么接呢?我可以主动要求自己做到你做到的事情,但我不会指望你做到我做到的事情,你最好……也别指望我全做。
我闭眼把情绪压下去:“生日太好猜了,门锁要复杂点才安全。”
母亲看了一圈:“还行,几个人住啊。”
“就我一个。”
“房东呢?”
“出国了。”
“年轻人啊。”
“是老奶奶。”
“肯定是去国外领孙子,唉。”母亲狠出一口气。
我装没听见,拿出新买的杯子给母亲倒水,然后去厨房拿菜做饭。母亲喊住我:“别麻烦了,出去吃算了。”
“现在出去有点晚了,我点份牛肉汤送来再炒个素菜。”
我把馒头蒸上,焯几片生菜铺盘子底,切半个胡萝卜炒松仁玉米里。我在阳台做饭的时候母亲就在房间里视察,房间里不断传来开柜门和拉抽屉的声音。
“你咋又近视了,多少度?天天就知道看手机看电脑,把眼睛都看坏叻,都不知道有啥好看的不能跟人说说话吗。”
我等着水烧开,放眼镜的书桌就在阳台旁边,我只有回答:“还是学姐送的那个护目镜,没度数。”
“现世。”母亲捏这眼镜腿打量两眼又放回去,“唉,你还有人送礼物,收到礼物了也不知道跟妈妈说一声。”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算成人礼送的。”
“还成人礼,你生日应该送我礼物,没得我哪来的你。我生你花了一个上午,肚子上还开那么大一个口,小孩的生日都是母亲的受难日,还庆祝生日,这天最应该拿来孝顺母亲,现在的小孩唉……”
母亲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锦袋:“这又是啥哏哏叽*[方言,语气比较不屑轻蔑的‘东西’]?”
“算是个……小摆件……我的毕业礼物。”
“谁送的?”
“……学姐。”
“你回礼蛮?”
“回了。”
“你学姐对你这么好怎么不请人到咱家做客。”
我笑道:“家里又不是什么旅游胜地,还没直达的高铁火车。”
“你咋没有一点对家乡的爱。人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把人请家里一趟说明你重视,这些以后都是你的人脉资源。还有你艺术团那些同学,关系好就多请她们来家里玩,你小哥假期不也一直在家里吗。”母亲把木摆件拿出来仔细看:“这刻的啥?”
“猛虎下山。”说完想起母亲问的应该不是这个,“……篆文。”
“我不知道什么是篆文啊?你在清钟那儿学的俺姨也都教过我,你也没啥好显摆得意的。这花里胡哨的没个字形是啥篆文啊,我问的是刻的什么字。”
……就是不想说具体是什么字才说是篆文的。
“一个……祈福的咒语,算是某种符号。”
“恁讲究啊还符号。”母亲的注意力又被床头的琵琶吸引:“你这琵琶在包里装得好好的你弹过蛮?你雪儿姐在学校里给合唱团当钢伴,穿着晚礼服多优雅,你当初咋就不学。还有季星不也是跟你一起学的吗,人家比你多坚持几年还考个证书。天天就知道跳舞,书法和画画也不好好练,上大学后就没动过了吧。高中不让你碰那是因为要高考,高考结束了不还能照常练吗。你高考后也不知道说话,亲戚来看你你还不愿意见,他们都不知道主动来看我,我还是沾你的光。”
“妈。”我勾了芡收汁,看着锅里挣扎的气泡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它们堵在我的后颈堵得我大脑缺氧眩晕。
“洗洗手可以准备吃饭了。”
等到牛肉汤上来后时间都差不多要迟到了,我擦把手准备出门上班。
“碗可以留着等我晚上回来再刷。”
说话间手已经按上门把了,我满脑子都在想快点离开房间,母亲突然在后面说:“你真不跟我一起吃啊。”
我回头看向佝偻着腰坐在床边的母亲,那个身影看上去颓然又落寞。我知道我应该留下来,因为她显然是希望我陪她的。
所以为什么不能在双休日的时候来啊,是为了考验我如何在她和工作之间做取舍吗?为什么要给生活增加那么多麻烦和苦恼啊。虽然我不说完全理解母亲,但我多少能猜到她别扭的原因,但是那些他人历史遗留的债务为什么要让我来还,早就说了跟那些亲戚断绝交往才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母亲还次次都要教训我一通,仿佛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冷血的人。
好吧我确实挺冷血的,毕竟连母亲来了的接风宴我都想着要赶紧离开。
“那我喝碗汤再去。”我松开把手折回来,“你……”
母亲又生气了:“你可是觉得我可怜?然后还烦我。”
“妈,你别多想。我真的只是怕上班迟到。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你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比我更爱你的人,就像……”
就像你爱我一样。这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母亲打断我的话:“那你不就是在可怜我吗!是在说我没人爱是不是!”
头好疼,真的讲不通。
“是,你长得好看,还会才艺,会说好听话,成绩好,你讨人喜欢。不像我,活一辈子亲戚弟妹都恨我,妈也讨厌我,爹也讨厌我。”母亲狠狠地瞪我,“我把你培养优秀你就看不起我了,但我是你妈!我们是彼此的唯一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妈……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们先吃饭,下午我再陪你在周边逛逛,你坐一上午车有什么问题都吃饱休息好后再讨论,我现在跟公司请假。”
我拿出手机要在企业微信上走流程。母亲冲过来用手指着我:“不请!说什么好听话,我一个人走不丢!上你的班去!别在我面前装样,你那点小心思当我看不出来?”
“妈……”
母亲一巴掌打在我手上:“手机放那!我看你敢请!你现在请假就立马给我买回去的车票!”
眼前天旋地转,但我知道自己依然稳稳地站在原地:“好,我不请假。”
“赶紧喝完汤走,别一会儿被领导骂了又怪我。”
我也就象征性盛两勺汤喝完下楼。
外面怎么这么热,太阳像带血丝的生蛋黄一样刚从母鸡长着灰毛的肚子下剖出来,血淋淋地照在眼前。那攀爬着血管的薄膜颤巍巍地被厚云刮过,有朽腐木头上的霉菌般黏腻的液体从中流出,依附到一切可见的事物之上,生者窒息,细微者被淹没痕迹。连地铁口里都是烧红的铁块颜色,空调又冷的不行。
下地铁后我找了家面店吃午饭,工作什么的已经打算摆烂了,我迟到一个小时怎么了,这会儿反正没工作,有要紧工作该找我了,大不了我请假不要全勤了。
求真务实地说这顿饭吃的确实浪费,我现在没有食欲外加胃部绞痛,根本咽不下去东西。但饭还是要吃,无论怎样身体才是本钱,饿也饿不到别人头上,什么事都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处理。
吴眠琴的消息再度发来:“怎么样?这回没从楼梯上滚下去吧。”
“承您惦记着,托您的福。”
“地道啊。”
我看着碗里的汤面发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去公司请假回家是不是正确的,如果拿着半天假出去散心我也做不到。
不行,想吐。
我给吴眠琴发消息:“想请假了,但不想回家。”
“那你请假干什么?”
“我焦虑到没法摸鱼。”
“您干脆直接回家发疯,以毒攻毒。”
“我妈能比我更疯,我怕控制不住局势。”
“您真得劲儿,您控制住过吗?”
……确实没有。这几年过去我从一开始的试图沟通到现在消极对待,我能控制个笑话。
我找补道:“起码我暂时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控制个屁!挂个精神科找心理医生看看吧,你俩都有点病!”
“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是请注意一下措辞。”
吴眠琴发个翻白眼的表情包,接着说:“妹妹与令堂俱有脑疾,速治。”
“……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敷衍我。”
“你既然不想回家,怎么不去赵老师工作室?”
“我妈在家里生气我去干她死也不让我做的事情?我是有拿她当借口的嫌疑,但我妈刚来我就谋划跑走也太不孝了。”
吴眠琴电话突然打过来,我带上耳机接通后还没来及说话她就一通臭骂:“您可憋死我了装什么相啊!不是当初你打算拿共享单车撂翻流氓变态的时候了?你妈教你打男人了?没吧?你不也照打不误吗!你妈也没让你练武术练肌肉吧。你妈让你考公务员,进□□,当国家主席,你去了吗?你妈让你多结交人脉你不也除了艺术团哪都不去嘛。你还背着你妈搞暗恋,暗恋学姐不是。”
“我那不算……”我试图插言但是没插进去。
“诶,那不重要,您且听我一言,您不如跟你妈说,学跳舞和搞同性恋,让她选一个。人不能要一头没一头,你妈不是特别相信爱情吗,既然她不同意你的爱情那得同意你的爱好吧,那是拿她梦想中的爱情换的。”
“这俩不是并列选……”
“诶,别的不说拿同性恋一衬托她肯定选让你学跳舞,更何况你也不需要她同意啊。大孝女,你妈让你跟男人结婚你去不去?她再说要死你还改不改主意?你被她逼到跳楼你就孝顺了?”
“你这、”我被她逗笑了打个磕,“我不会跳楼,万一死不透还给她添麻烦。”
吴眠琴估计是被我气笑的:“您行,您新二十四孝,您再花两年赶紧着给你妈连生两个小孩算了,最好一男一女龙凤呈祥,哦还得先生男孩儿再生女孩儿。”
我被逗笑了:“那她也没什么好管我的了,我的价值结束了。”
“别介,她那半个儿出轨什么的你还得打离婚官司争夺抚养权。”
“我妈才不让离婚,肯定是让我想办法解决第三者挽回她那半个儿的心。”
“啊对啊!那你都清楚还当什么大孝女啊?你信我的,等你编导或者参演的剧目全球巡演的时候,她也不觉得跳舞是卖笑娱乐的了,她拿你当舞蹈家、大艺术家。”
“那她不就更自……觉得我瞧不起她了?”我把筷子放碗上整理好后走到外面的观光走廊,“那我更有错了。”
“你妈自卑是你妈自己该调整心态了,难道她一辈子都是你害的吗?”
“那她调整不好怎么办,起码有半辈子算我一份。”
“如果你不打算给你妈演一辈子的‘徐佳语’,你就趁早让她习惯从你的生活里独立出去。”
“我妈很独立,她只是不能适应我从她的人生里独立出去,就像她不能接受我关房门一样。而且我也没有演得很成功。这件事情不能……不完全是我妈的……错误。”
“哦,您还挺字斟句酌,你难道想以后变成你妈那样吗?那你也没一个你这样的闺女可以骂啊。你要为了撒气生小孩吗?听着比为了治病生小孩更不靠谱。怎么当初你妈是为了……”
“吴眠琴,”我打断她,“我是怕我考不上。”我看着楼下的空地,旋转木马落灰生锈,眼睛僵硬失神得如同印度神像雕塑的眼睛,“我怕我跳不出来,我妈……她只是个借口。”
对……母亲只是个借口。
“啊?你怎么会考不上,脚没好还得现场跳啊?”
“吴眠琴,”我胃疼得有些受不了了,肚子里像被尖锐的螺丝往里拧紧。我捂着肚子靠上后面的玻璃墙笑得很无奈:“你别这么相信我。我难道不知道我妈受折磨吗?怎么说我是不是故意的呢?我只是找借口,我其实就是在逃避啊。你调侃我说大孝女,我对我妈的孝顺……我跟你说过我是个自私的人。”
……啧,我究竟在说什么啊。
“你又来了,你这是两码事儿啊。你三金诶怎么会考不上?关你妈什么事啊,考上了能休学养伤,考不上伤养好了还能再考,还能做别的啊。”
“那不一样。”我垂眼看着下面裹着蛇皮塑料布被摆放得乱七八糟刷着劣质的干瘪的漆的小火车、摇摇椅,满心嫌弃它肮,“不一样。”
吴眠琴在对面叹气:“你……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不说了。你要是实在难受……就听凤凰传奇吧。”
咳……这话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我在外面坐了一会儿,然后去公司拿上书包走流程请假,出发前给赵老师发了消息,问她有没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