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被外面一声怒吼惊醒，他“唔”一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漆黑一片。
摸索着起身，发现原来是有人将遮光的雨花锦放下了。他摸摸脸上干涸的泪痕，赶在第二个人看到之前赶紧擦掉，就听到旁边的车厢里传来一阵搏斗声。
“！”季文大惊，谁在马车里撒野？
他一把掀起雨花锦帘子，就见安二面部狰狞地用马鞭困了安四，又干脆利落地用抹布堵了人嘴。
看见他露脸，安二脸色一变挡在安四面前，堪称和眉善目：“文哥儿醒了？若是累了就好生歇着，饿了渴了就吃吃喝喝，有哪里不舒服的赶紧和我们说。”
见少年怔怔看向在地上打滚的安四，他不着痕迹地把人挡地更密实：“一点内部矛盾而已，呵呵，不会把他打成大碍。”
说罢，就打横提着疯狂摇头、冲季文一直“呜呜”求救的安四从窗户跃了出去。
季文忧心忡忡地紧跟着趴在窗户上往后看了一阵：……安四哥又犯什么错了？
等听到后面传来的些许破风声、鞭打声、和闷哼声，他更加担忧了：“安二哥……可别将人打死了！”
鞭子声停了一瞬，安二的声音从马车后方遥遥传来：“我手上有分寸，文哥儿你去歇着吧”
安四感受着臀部传来的火辣疼痛，在马背上疯狂扭动得像条蛆虫，毫无形象可言：文哥儿！救我！！
……
又在马车里闷了半刻钟，季文深感惶恐和无聊。
他从昨晚起就一直深陷在忧郁和伤心之中，为了纾解自己心中的郁郁之气，他有心想找人聊天，可是安二哥在后面忙着打人，安四哥忙着挨打，现下有空的人……只有正在赶车的安三哥了。
他想了想，干脆卸下一边门板，提了一碟绿豆酥，坐到安三身边去。
安三一见有人陪他说话，就乐呵呵地：“文哥儿！刚刚车厢里吵什么呢？闹哄哄的。”
季文有点拿不准：“……好像是安四哥惹安二哥不高兴了，又挨打去了。”
“哦——”安三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调子：“安四这小子皮得很，三天不打，别说上房揭瓦了，房梁都能给你拆喽！多打打好啊！”
季文忍不住被逗笑，露出了自昨晚来的第一个笑容。
安三偷瞄了一眼少年尚红着的鼻头和眼角，心里对安四道：兄弟，你这顿打不白挨！
……
季文跟着安三在外头坐了许久，他蜷着膝静静地想着心事，沉默不语。就在安三以为他会一直一言不发时，旁边的人低低开口，声音轻飘飘的，风一大似乎就能被吹散：
“安三哥，你……有被抛下过吗？”
季文撇过头，不让安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母亲生我难产而死，父亲不喜欢我，把我丢给爷爷奶奶养育长大；等我大一点了，奶奶因父亲的死讯一病不起，最后只剩我和爷爷相依为命；等我再大一点，爷爷也生了病，丢下我一个人去天上找奶奶他们了。”
他吸吸鼻子，咽下哽咽：“……当公子说要带我一起走时，我开心得不得了，我以为又能有家人了。可是，”
说到后面，季文实在憋不住心里的委屈，哭声细细的：“为什么公子又要把我送走呢？是我还不够聪明优秀吗？是我会拉你们后腿吗？你们……真的还会回来找我吗？”
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安三攥着缰绳的手一紧，当年那个瘦弱无依的小孩虽然已经独自坚强地成长为一个乐天柔软的少年，但心里藏着的痛苦过往带给他的仍是自卑与害怕一个人的惶恐。
等到季文哭声稍停，胡乱地擦了把脸，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扭过头来，安三假装没看出他脸上的难为情，仍然笑眯眯地开口：“我当然也有被抛下的时候了。”
他握着缰绳，想起自己这二十年来的经历，沉浸在回忆里：“……三岁那年，家里闹了□□，爹娘带着我还有没满一岁的弟弟逃难。路上行李、盘缠、粮食被人抢了个精光，我爹为了护着我娘不被人欺负，被人活生生打死，还是其他人看不下去了，将那些流氓赶走，我们娘仨才有命活下来。”
季文没想到自己能听到一个如此凄惨的故事，一时震惊到失语。安三看着他惊愣的样子，憨厚地笑了笑，脸上没有半分悲伤。
“那段时间，我娘带着我吃观音土、啃草根，我娘没奶喂弟弟，就只能将草根剥了皮，捏成汁滴到他嘴里。三个人瘦成三根杆子，但是看看路上的其他人，他们又好到哪去呢？好歹我们还有命活着。”
“咱们这些荒民，走到哪哪都赶，官府不给吃的、不给喝的，路上饿死的人可太多了。后来……好像是走到了范阳附近的一个小县城，”他眯起眼睛回忆了一阵，眼睛却牢牢盯住前方的路不错眼。
“当年卢家亲卫队驻扎在那里，想招点侍卫的好苗子。当时许多人眼红那笔买人的银子，把自己孩子都送给亲卫队，拿着钱就走了。我娘也是。”
“当时弟弟饿得都不会动了，还发起高烧，我娘找不起郎中，也付不起药费，最后把我拉到驻扎的营口面前，和我说我只要能通过选拔，就有饭吃了。”
安三脸上的表情慢慢带上一丝伤感，当年握着他的手的女人面庞已不再清晰，唯有那一声声急切的叮嘱宛如一道魔音贯穿了他此前多年的午夜梦回。
“为了弟弟你一定要赢！”
“打赢了我们就能吃饱了！”
“你弟弟就有救了！”
“有救了——！！”
当年的擂台也不过是一个划在土地上的圆圈，四人一圈，将其他三人打出圈去就算胜利。
等到他将其他人都打倒，流着鼻血、忍着肚子上、手臂上被其他孩子撕咬出伤口的疼痛找寻母亲的身影时，就透过人群，看见她拿着银子，冲一个男人不断鞠躬的样子。
“……娘？”他颤颤巍巍地喊她，“娘，我赢了，我们有饭吃了！”
那女人遥遥看了他一眼，好像是一秒，又好像是十秒，随后转身离开。
“娘——！还有我！等等我！”他费力地想追上去，身上的伤痛和饥饿却让他一瘸一拐地，追不上对方。
“嗤——这傻子，”一个穿着锁甲的护卫粗暴地拎着他胳膊，拦在他前面，戏谑地和自己的同伴说：“他还不知道他娘把他卖了呢，哈哈！这小子还能值二十两银子，要我说，给得可太多了！”
“得了吧你。”同伴笑着回锤了对方一拳，又看了眼才到小腿肚高的他：“你娘去外头吃饭了，她把你卖给我们了。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吃饭了，懂了吗？”
……
“然后我把其他人都打趴下了，进了亲卫队，我不缺饭吃了，娘也和弟弟他们也用那笔银子过得很好。”安三嘴角上扬，仿佛对当年的事情毫无芥蒂。
“……”季文目瞪口呆，仔细观察了会儿他的侧脸，确定面上找不到半分异色，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安三哥，你后来有见过他们吗？”
“这个啊……”安三沉吟了一阵，想起自己成人后私下调查过家人的行踪，却被当时的统领发现，把他叫到了房内。
“十五，你在队里有多久了？”当时亲卫队的大统领安容，站在书桌后居高临下地盯着跪在地上还不叫“安三”的他，神色不明。
“……十五年了。”那时刚满十八岁的安十五垂着头，轻声回答。
“十五年了，还不能让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么？”安大统领从书桌上捏起一张纸，飞到他脸上，暗含内力的纸张瞬间划破地上人的额角，血液瞬间溢出。
“念在你立功良多，死罪我就不追究了，你自己去挨八十道鞭子赔罪。”大统领背着手，身上的杀气弥漫在整个房内：“你想知道的事情，就在这张纸上，看完后就老老实实当一个死卫，不要再有别的心思了。”
“毕竟——”
“培养一个合格的死卫可比杀掉一个死卫难多了。”
安十五沉默不语，摘下那张覆面的草纸，瞳孔一缩。
纸上寥寥几语，三句话，就记载了两个人的一生：
卖子后得银翌日被劫，母子亡于破庙，尸首抛乱葬岗。
“……”安十五闭了闭眼，伏下身去，以额抵地：“谢统领。”
……
而现在的安三想了想，觉得哄小孩子的故事应该有个完美的结局：“此后我们再没有见面，想来，他们应该靠着那笔钱过得很好吧。算算年龄，弟弟说不定也在某个地方成婚生子了。”
他看向季文，脸上是一贯的乐呵：“所以啊，文哥儿你不用伤心，每个人都有不被选择的时候。但是有时候抛弃也是为了保护，况且我相信公子，他说会来接你，就一定会来接你，你也要对公子有信心才是。”
一言中的，季文捂着自己又开始怦怦乱跳的胸口：公子……是为了保护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人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