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三将达大的原话转述给季文,季文点了点头。达大目光犀利起来:“你要如何向我证明?”
季文深吸一口气,勇敢地和这位老人对视:“我可以向你证明,但是我们不能再瞒着阿布了,十年了,阿布有权知道真相。”
三人顺着他的话往后看去,阿布正站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他们,眼里是对真相的渴望。
达大沉默许久,轻声说:“……他能接受得了吗?”
安三也沉默了,他喉头一动:“……阿布比我们想的还要坚韧,我相信他早已做好了接受真相的觉悟。”
三人与阿布对视许久,最后一起走向这个伊布族的小伙子。
阿布、阿肖、安二、安四静静站在原地,等着季文宣判当年的真相,季文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郑重:“阿布,你的父亲阿扎,当年是被害死的。”
阿肖转述给阿布听,阿布这十年来一直对自己的父亲死因存疑,因此也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
哪知道季文的下一句话宛如一枚鞭炮丢入平静的湖水里,引爆冲天狂浪:“他……是被阿玛毒死的。”
“!!”其他人震惊地看向季文,自告奋勇担任起“翻译”这一职能的阿肖都惊讶到失声。阿布抓住他,指了指季文,焦急地问:“阿肖叔,他说了什么?快告诉我!”
阿肖硬着头皮将季文说的话告诉了他,阿布愣了一下,冲上去死死抓住季文的衣袖:“你说什么?!我不相信!”
其他人费了点功夫才将两人分开,阿布在阿肖怀里兀自挣扎着,叫着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
季文看向他,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悲悯:“……我也不想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我拼命找,拼命找,但是……真相就是这样。”
“阿扎出事前一天,寨子里下了一整天的雨。当时正值冬季,天气寒冷,第二日才放晴。阿扎出事的那个地方有阿叔做证,当日泥土十分湿软,就算从高处摔下,根本摔不死人。”
“而且从高处坠地必定是面朝上,头朝下,枕骨先受到撞击。阿叔他们当年发现阿扎的时候他却是俯卧在地,抽搐个不停。”
“阿肖跟我说阿扎死前的抽搐和村里那些坠亡的人很像,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一直抽搐,直到死亡。有一日我看见寨子里的老鼠吃□□,猛然想起中毒的人也会一直抽搐,再想起阿布曾说过阿扎嘴里吐血、口吐白沫,我便开始怀疑起阿扎……是不是中毒身亡。”
“于是我当天下午就去了阿肖家里,向他求证。”季文看向阿肖,阿肖恍然大悟:“难怪那天你突然跑过来,问我一些关于毒理的事情……”
他灵光一现,“是了,□□中毒之症正是七窍流血、全身抽搐,死后骨殖酥黑。”只是他不解:“为什么你会说是阿玛下的毒?”
季文抿了抿唇,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达大,才将那件阿玛在出事前一晚不准阿布吃她给阿扎做好的鸡腿的事情说出来。阿肖想了一阵,仍是难以接受:“这……是不是太牵强了?”
阿布此时已经听不进身边的安三跟他说话了,整个人陷入一种巨大的恐慌焦虑之中。他的手死死攥拳,青筋暴起:“没错……那段时间阿阿玛确实买过□□……但那是毒老鼠的!”
若是换了任何一人说这话,安四少不得要嘲讽几句:要找真相的是你,不相信真相的也是你。但是对上身世可怜的阿布,安四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了。
他低声和季文商量:“文哥儿,要不你证明一下?”季文看了眼恍然若失的阿布,低低应下,从怀里拿出了那几截用白布包起的骨段。
达大上前看了一眼,脸色铁青:“这是阿扎的骨头?你和我说的是你要开棺验尸,可没和我说过你要毁尸剖骨!”
阿肖赶紧帮忙开脱了几句:“达大,当时是事出有因……”他隐去阿布一脚踩断阿扎骨头的事情,含糊混过:“总之季小哥这样做能更直白的确定阿扎的死因了。”
达大已经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冷眼看着季文还能又弄出什么花样。季文将骨头中发黑的骨殖用匕首小心刨出,不一会就刮下一大堆。
他伸手从背篓里抓出一只兔子,这原本是阿布在回来的路上捉来打算晚上吃的。他将黑色的粉末混在蔬菜叶子里让兔子吃下,将兔子放在一边静待毒药发作。
阿肖帮忙解释道:“□□会沉积在人骨里,若是兔子吃下这刮下来的粉末毒发身亡,则可验证阿扎确实死于□□。”
一群人围在一起,眼巴巴盯着兔子。
刚开始兔子还饶有兴致,在院里蹦蹦跳跳,探测着周围。慢慢的,它动作开始迟缓起来,后腿一蹬,躺在原地四肢抽搐起来。翻滚挣扎了半炷香之后,兔子彻底断了气,嘴角流出少许泡沫状血液。
季文一把提起兔子,指着它的嘴角:“阿布当年确实没有看错,阿扎嘴里确实有过血迹。但当日有人怕别人发现血迹,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擦掉了。试问——有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的接近阿扎的尸体又不引起怀疑呢?”
阿布浑身直抖,心里头那点可笑的侥幸随着季文的宣判荡然无存:“除了阿布——就是阿玛。”
少年的话语好像将众人带入十年前那一个寒冷又混乱的下午——年幼的阿布推开围着的旁人跑进房子里,父亲阿扎躺在冰冷的竹床上一动不动。
他难以置信地奔过去,想叫醒父亲,但是父亲再也不会睁开眼和他玩闹了。
他趴在父亲身上,余光却瞥见对方嘴角的一丝异样,刚想叫人来看,就被后面匆匆赶来的母亲一把推开。
阿玛将丈夫抱在怀里,哭声中的悲哀让人不忍再多瞧一眼这个瞬间破碎的家庭,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她隐秘而又迅速地擦干净阿扎口角的小动作。
“不会的、不会的……”阿布喃喃自语,此时的他脑子里已经乱成一片浆糊,“姆妈为什么要杀阿扎?”
“他们感情那么好、为什么要杀阿扎,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阿布语无伦次起来,阿肖心疼地看着这个半大小子,走到他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阿布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阿肖叔,你快帮我问问有没有弄错!”
阿肖配合地向季文扬声问出一个大家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阿玛要杀阿扎呢?”
季文这时却犹豫了起来。他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好似难以启齿一般:“我怀疑……阿玛,当时、当时,可能,就和阿叠……有染了……”
当场,大家如遭雷劈,安四更是失声喊道:“什么?!”
阿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们这几日可看得清清楚楚: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说,一个有手有脚的汉子还要偷蒙拐骗地弄钱花。
安二也忍不住了:“寨子里的人都说阿扎有情有义、正直善良,阿玛当初有一个这么好的丈夫,为什么还会看上阿叠?”
阿玛如今的辛苦,大家都有目共睹:她平日里又要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宜又要兼顾着地里的农活。
若不是大儿子阿布早早担起一些家务,能帮着她做许多事情,只怕她还会辛苦许多。
大家都对季文提出的假想充满了怀疑,难道就像那句俗话说的:野花总比家花香?
季文尴尬地挠挠头,“我也只是猜想……真正的原因……还是要问阿玛才知道……”他求救一般看向达大,希望达大能表个态。只是对方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二虽然也是难以置信,但出于对文哥儿的信任,还是迅速接受了这一残忍的事实。他好心提醒季文:“文哥儿,现在的指证都是出于推断,咱们手头上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阿肖也想到了这一点,担忧地看了一眼季文。季文点头:“我知道的……毕竟此事过去太久,就算有证据恐怕也早已被……销毁。”他含糊咽下“凶手”二字,毕竟这名头可不算好听。
达大此刻回过神来,他瞧了瞧正站在阿肖身边的阿布,对方正茫然无措,小麦色脸庞依稀还能看得出几分稚气。
看见他正望着自己,阿布眼中燃起几丝希冀的光,面带哀求地望了回去,希望达大能为阿玛发声。
达大在心里暗叹一声:这还是个孩子啊……他面色一肃,看向那个大言不惭的汉人小子:“通.女干在我们族里可不是小事,更何况是通女干杀夫!我可以将人找来问上一问,只是你没有证据,若平白冤枉了阿玛……”
他语气森冷,带着恐吓:“那你们就别想完整地走出寨子!”
阿肖和安三额上渗出一丝冷汗,不知道该如何向其他人转述达大的意思。阿布听了这话也着急起来,毕竟季文他们是为了帮他才掺和进这件事里,又对他们家照顾良多,若真是误判而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属是太过残忍了。
他刚想开口替他们说上几句好话,达大就已经冷声喊到:“阿肖,你去将阿玛叫过来,就说阿布在我这摔了!”
阿肖只得给了季文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领命而去。
达大撇了一眼呆呆站在院里的其他人,转身进了议事堂。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进去,干脆在原地等着。夜色一点点降临,大家也慢慢紧张起来,不知道事态接下来会如何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