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这次反问的人变成了卢玄樾。他看着季文，带着笑意的眼神里头一次带上了锐利的审视。
季文毫不畏惧地：“因为您和公子的反应太古怪了。往常我碰到的杀人犯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毫不避讳，他们不会用‘这件事情’简简单单地指代自己犯下的罪行；相反，他们会不断强调自己杀过人，以期震慑外人。”
“而在您和公子这，我却只觉察出了你们对公主死亡这件事的遗憾。正如您刚刚所言，您是因为公主之死被禁足在府中……若真是公子杀的人，您就应该说‘因公子杀人这件事被禁足在府中’。”
“所以我大胆猜测，您和公子都知道凶手是谁，只是由于某种原因，你们才选择了包庇对方。我说的对么，卢右相？”
卢玄樾自及冠之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反应过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夸赞：“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鹤眉要把你留在身边了……可惜啊，纵然你说得对，又如何？这件事已成定局，毫无回旋的余地了。”
“若我说有呢？”季文大声说道，“若我说有呢？天下没有不能谈成的买卖，就算有，也是因为开出的条件吸引力不够。现下被动的局面全因我们手中的砝码不够，若能找齐足够的证据，逼迫凶手出来认罪，到那时，结果自然就由我们说了算。”
“年轻人，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远超你所想。”卢玄樾终于收了脸上的笑，带出了一丝在朝堂上的威严。
说来也怪，他只是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但就是一个眼神的改变，这位文弱的男子身上的气势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息之前的平易近人仿佛只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之一。
“我是鹤眉的父亲，但我更是卢氏的家主。”他从袖里的暗袋拿出与季文手里相似的翡翠牌，只是卢玄樾的那块绿得纯粹耀眼，在昏暗的房间下还能折射出冰冷幽深的光线。
“自初代家主建立范阳卢氏已有一百五十年有余。一个家族能发展至今，靠的是什么？”
“古人云：‘未有和气萃焉，而家不吉昌者’。可是这‘和’从哪来？”
他看向季文，表情显得有几分漠然：“——从家族的教育中来。每位卢氏子孙自小就被教导都要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被放弃的准备。一旦他们的所作所为将卢家架上了火盆，那么，无论是谁——”
卢玄樾伸出手，虚空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西边，那是刑部的方向，那也是卢鹤眉的方向，“无论是谁——卢氏都会断尾求生。”
“……”
这一番话冷血又残酷，出身平凡但一直被爷爷奶奶所疼爱的季文万万没想到这就是一个百年世家兴旺的秘密。
他的眼泪都掉了下来，攥着手指小声反驳：“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知道，普通人很难接受这样的理念。”卢玄樾又恢复了之前那个疼爱后辈、温柔体贴的长辈模样：“我也想父慈子孝、孙儿满膝，但生在这样的家族，注定不能为一个亲人而牺牲所有。”
“小朋友，回去吧。等过上个三年五载，我再来请你同我说说鹤眉在外面的故事。”卢玄樾轻叹一声，让人送客。
季文被婢女们簇拥着带出房间，外墙上靠得整整齐齐的四个人一见到他出来了表情一振，顾忌着人多嘴杂，并没有贸然围上去。
卢玄樾站在房里，阴暗昏沉的天气和幽深的房间让院子里的人更难看清这位右相的表情。他透过大开的房门语调温和地对外说：“送这位小公子出去，隐蔽点。”
后三个字，安氏兄弟心知肚明，这是对他们的吩咐。
安一和安二站出来，抱拳应是，右相才兴味阑珊地挥挥手：“去吧……”
即将跨出这个院子时，季文往后望了一眼，看见的只有书房缓缓阖上的大门和房里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以及耳边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
“……文哥儿？文哥儿？怎么了？”安二轻拍了一下发怔的季文肩头，“听清我的话了么？”
“……啊？”少年大梦初醒般回了一句，表情迷茫又懵懂，脚下被小土包绊了个趔趄，摔倒在前方安一背上。
五人正前前后后地走在地下的一处密道里。出于某些不可言明的考量，都城内每处世家大宅地下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密道，迂回交错宛如迷宫。
安二将季文扶起站稳：“家主说了些什么让你心不在焉的……这地道里有机关，你可当心别栽在里头。”
这些话季文完全没听进去，安一手中飘忽的火把将安二的脸照得光暗不定，
他看着面前安二一张一合的嘴唇，突然反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安二哥……如果公子死了，你会怎么办？”
轻如呢喃的声音在地道里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里。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季文看向安二身后的安三安四：“如果公子死了，你们会做什么去？”
安四听了也不惊奇，他用手里的小绸扇抵住下巴认真想了想：“嗯……我们是主子的死卫，按卢家的规矩，我们也不会有下一任主人了……”
他没心没肺地咧嘴笑笑：“那我们应该会被死卫营灭口吧，毕竟我们知道的可是太多啦！与其被别人活捉了去严刑拷打，不如先了断封口……那些任务失败的死卫不就是这种下场？”
安三也跟着笑：“那也好，咱兄弟四个也不寂寞了，陪着主子一块保佑文哥儿！”
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季文却冷静地可怕：“好，反正我也没有亲人了……既然都是个死……既然都是个死……”
他夺过安三手里的火把向来的路走去，任凭安四几个在后头跟着撕心裂肺地喊“发生什么了？、“文哥儿你怎么了？”、“文哥儿你走慢些！有机关！”，他都充耳不闻，步伐越迈越大、越迈越急，到最后甚至跑起来——
“反正人到最后都是要死，不如就放手去做想做的事——”
他冲出地道，凭着记忆跑回那个陌生的院落，不顾婢女的阻拦一把推开房门，对着里面的人大声说：“让我试一试！后果不用卢家承担！”
房里，右相再次惊愕，看着这个如野草般旺盛蓬勃、横冲直撞的乡下少年久久不能出声。
……
等到安氏兄弟他们追上来，书房里又早早开始了一轮对话。
“你要什么？”卢玄樾不解，“你和鹤眉仅是萍水相逢……这种关系值得你押上性命做赌注？”
季文声音坚定：“人和人的关系不是只有利益。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公子能不背负污名，清清白白的当着大理寺卿，继续为天下人洗冤。”
卢玄樾没想到能听见这样一番话，他默了两瞬，低低笑了一声：“不愧是鹤眉看上的人……”
只不过对上季文，他就换了一张严肃的面孔：“鹤眉此时还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倾力相助，是他的福气。你愿意跳入这个火坑里，我不拦你，如果你需要什么，也尽管开口，只是唯有一点。”
卢玄樾点了点书桌，“我只给你三日时间，这是卢家能争取到的最长时限。三日后你若没有任何收获，那就忘记这里的一切，回你的小山村去，不要再和我们扯上任何关系。”
“你可能做到？”
“能！”提问的人问得简单，回答的人也应得干脆，“我要看本案至今为止的全部审讯卷宗，还要去案发现场还原当日情况，最后我还想看过公主的尸身，这样我才能查清公主的真正死因。”
前两条要求，卢玄樾轻轻颔首以示能做到，可是对最后一点，他一口拒绝：“不行。”
“为何？”季文不解。
“昌文公主死后三日便被葬入皇陵，我断不能为了你的好奇再去惹怒陛下。对于公主的死因你不必质疑，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医院都派了人查验公主的死因，确是利器致死无疑。”
“你要的卷宗，明日就能送到你手上，至于你想再探公主府……现下公主府中的下人被陛下责罚，死的死卖的卖，只留了几个看守的仆人，你想去便让一直跟着鹤眉的那几个带你去便是。不过……”
卢玄樾眼中闪过一丝警告：“公主府已是禁地，无人敢踏足。若是被人发现你们的行踪，卢氏可不会保你们。届时你们的生死安危，皆与卢氏无关。”
“我知道，”季文露出一个笑容，半是高兴半是嘲讽，“断尾求生，我知道的。”
卢玄樾也露出一个笑容：“那我在此谢过小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