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一不紧不慢地咽下口里的东西,眼里一片沉重的漆黑:“这件事留在路上再和你说……文哥儿,去收拾东西,吃过午饭就随我进都。”
季文被吓了一跳,“噌”一声就站起来,抵住桌子:“下午就走?可是、可是你的伤还没好……”
“来不及了。”安一仰头将鸡汤一饮而尽,放下碗,碗底和桌面碰撞出沉闷的一声响:“公子陷于囹圄,若不想法洗清他的罪名,恐怕不日就会被问斩。”
他转向被这消息炸得瞠目结舌的季文:“文哥儿,我们必须要赶紧动身。”
……
后面的事情,季文已不记得太清,他兀自震惊着,还是安一一手将后面的扫尾工作承担下来,整理好略显凌乱的屋子,又收拾好行囊。
等到他坐在安一身前,冰冷的风夹杂着雪粒扑在脸上将他冻得一哆嗦,季文才迟钝的反应过来:安一哥说的都是真的。
他看向仍是一身单薄黑衣的安一,挣扎着要从马上下来:“安一哥!等等!”
安一本欲拍马就走,看季文从他双臂间滑下马,往屋子里跑,挑起眉,等了一阵就见少年手里抱了一团厚重的东西,锁了屋门又朝他跑来。
季文喘着粗气将手里沉重的一大团递过去:“安一哥,快穿上,你还经不得风寒。”
安一沉默了一下,接过那条奢华又张扬的雪色绣金边狐绒大氅,系在脖子上。
季文在他身前正扯着缰绳笨拙地上马,对安一的嫌弃之情丝毫未察:“这是安四哥留给我的……他说他有好几条,这一件就暂时借给我过冬,可我在乡里穿不上,就一直收在箱子里……”
安一低头嗅嗅大氅上传来的淡淡樟木味,冰冷锋利的嘴角在少年背后略微上扬:“那就多谢文哥儿,待回了都,我就把大氅还给他。”
季文坐在他身前无知无觉,抱着自己的小行囊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嗯嗯……安一哥,我们走吧!”
冬天的旷野景色,恣意而张狂。处处黑岩,步步白雪,枯枝朽干,万籁俱寂。
唯一纵横在这沉寂天地之间的两人一马却无心欣赏雪国风景,夹着一阵呼啸的风声从雪地上席卷而过。
一路上,季文终于从安一嘴里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什么?!”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超季文想象,他放在马匹脖颈上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揪紧,枣骝马吃痛,扬蹶子长啸一声。
季文吓了一跳,连忙抚平手中被他抓乱的毛毛:“对不起对不起……”他摸了两把马头,权当安抚。枣骝马扭头睨他一眼,从鼻腔里不满地喷了两记响鼻。
安一夹夹马腹,示意马儿注意前方,才语气沉重的接口:“……据公主府里的下人交待,他们发现公子时,他外袍上都是血迹,右手握着一柄同样血淋淋的匕首,蹲在公主身边;而昌文公主衣裳凌乱、表情惊愕,躺在血泊之中,早已死去多时。”
“公子手里的匕首是凶器么?会不会有人故意栽赃?”季文想到一种可能,厉声追问。
“问题就是出在这里,”安一摇摇头,纵是季文看不到他的动作也能听清他语气中的讽刺:“经刑部查证,主子手中的匕首与公主胸口的致命伤相符;且昌文公主是被人一击毙命,凶手不是经验丰富便是武艺高强,而公子能文能武都中人皆尽知,因此刑部人便以此指控主子,认为主子就是凶手。”
季文皱起眉毛,他脑袋里现下乱的像一片浆糊,他只能竭力从中理出一点少得可怜的头绪:“那……为什么公子会去昌文公主府上?同去的人不能为公子做证吗?”
他想起什么,费劲地从前方扭过头来看着安一:“安一大哥,那天你们没有跟着公子吗?”
安一低头和他对视了一眼,面色不善,好像不愿就此多说,只是含糊地说:“诸侯入皇室府中不得私带护卫。”
季文不依不饶:“那为何公子会突然去公主府上?”
两人对视一阵,安一率先挪开目光,败下阵来:“因为昌文公主她……爱慕公子……”
当今天子膝下有三子五女,昌文公主排名第六。其母许贵妃颇得帝宠,因此,她也被养得性格乖张、骄纵放肆。
两年前天子将她指婚给状元郎,一年后昌文公主却主动提出休夫,此事在都中闹得沸沸扬扬。天子耐不住她痴缠,只得同意,于是昌文公主自立公主府,每日在府上寻欢作乐,甚至还养起了面首。
都中只要是排得上名号的俊俏公子,都被她以各种理由“请去”府中,那些出身名门大家的男子尚且能够全身而退,而那些家世稍逊的男子……就被或威胁或主动地收进了昌文公主后院。
“而公子此番回都的消息被公主所知,她怎么会放过这种机会,因此,半月前便以生日为名设宴,请了公子去。公子纵是知道对方不怀好意,也只能走上一遭。他还与我们说,等他从公主府上回来便启程来寻你,谁知此番就……”后面的话,安一虽未说完,但两人也心知肚明。
季文不自觉地将嘴唇咬到发白:“可是公子身为大理寺卿,难道他并未替自己辩驳吗?还有,他身为右相之子,右相就不能为他说说话、求求情么?!”
安一少有地叹了一口气,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白色雾气,风一刮,便散开在荒野上。
“这就是麻烦之处……此事已被陛下所知,他龙颜大怒,要求大理寺回避此案,刑部和都察院严查此事,不得徇私枉法;家主身为右相,陛下称其教子不严,勒令其禁足半月,家主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如何求情?”
“刑部为太子所领,而太子与昌文公主交好,昌文一死,东宫震怒。刑部死死咬住人证、物证俱在,日日奏疏要求立马处死公子……得亏左相从中周旋,将那些折子一压再压,不然……”
季文都快哭出来了:“那等我们到了京城……会不会公子已经被……?”
“不会。”安一斩钉截铁地抛出两个字,“虽然现在卢府上下皆被刑部的人死死盯着,但我从府里出来时曾与其他三人约好,若是都中有变,他们就去劫了法场,携主子出逃。”
重磅的消息一个接一个被安一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说出,季文简直不知道该为他们的忠心鼓掌还是要呵斥他们嚣张肆意、无视王法。
他不安地动了动,决定装作没听到这一堪称“忤逆”的惊天大计。
“那你是被何人所伤?”季文想起安一那一身伤口,“刑部吗?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又有埋伏?”他想到这一点,紧张起来,生怕自己成为拖累。
“不……不是刑部……那些废物伤不到我半分……”想起过来路上的四五次刺杀与围剿,安一身体紧绷,整个人气势一变,外溢的杀气锐如刀剑。
“是太子的死卫……现在各家安插在卢府外的眼线多得数不胜数,但只有太子派了死卫。好在我们四个在明面上并无身份,只要抓不到人,太子就不能对卢家发难。”
“至于埋伏……文哥儿。”安一停住马,郑重地喊住季文。
季文在马上懵懵懂懂转过身来与他对视,“啊?”
安一深吸一口气:“此前我教你的那些招数,你可有多加练习?”
季文被严肃的气氛所感染,也认真起来:“有的……你们走后我闲着无事,每天都会练习几遍……”
“很好,公子的翡翠牌,你带着么?”
“带着的,”季文条件反射地想从衣服里掏牌子出来,被安一制止住。
“那么,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牢牢记在脑子里。”
“只要和我在一起,你不能在第三个人面前暴露面容。”
“若有一日我与你分开超过一炷香,不要等我、不要寻我,马上想法子换一身装束,用新身份进都去。”
“进了都城,去找在二楼系了三红三黄布条的‘王记酒家’,对掌柜的说‘有朋自远方来,尽是他乡之客’,此后自会有人接应你。”
“记住了么?”
许是内容太过沉重,季文悄悄红了眼眶,努力憋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嗯……记住了……”
安一用粗粝的指尖擦去他眼角的泪水,语气难得软和:“别哭,若是真有分开的那日,我一定竭尽全力活着回来见你们。现在把我刚刚说的重复一遍好吗?”
等到季文哽咽着、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一般、磕磕绊绊地将他所交代的话一字不落转述了一遍,安一才放下心来,为季文戴好帷帽,疾驰而去。
驰骋的身影霎时消失在白茫茫天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