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着师爷传唤,几个人证依次被带上堂,济世堂的大夫承认自己收了刘广荣的礼,未曾验过许氏的尸首,刘家三个家仆招认自己曾见过许氏脖颈上的掐痕。
刘广荣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但很快又冷静下来,眼珠一转,还不待丁五味质问他,便哭喊道:“大人真是明察秋毫、青天在世!可怜小人愚昧至极,当年遭逢丧妻之痛,只想着让发妻早日入土为安,不愿她再遭这验看的苦楚,便给大夫送了礼,想着让她走得顺当些……
怎能想到,她竟是为人所害!小人惭愧,让发妻蒙冤多年而不知……多亏大人明见万里、奉公为民,拙荆这才有洗雪冤情之日啊!小人叩请大人,秉公执法,为亡妻讨回公道!”
一番说辞仿佛情真意切,唱念俱佳,不明就里的人许还真信了。丁五味翻了个白眼,这人还真会装,不过还好,他徒弟交代了,案件的突破口可不在刘广荣身上。
五味撑着脑袋欣赏完刘广荣的表演,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哟,原来你也知自己蠢笨如猪啊,连发妻的死因都能弄错,还自作聪明给大夫送礼,什么验看的苦楚?验看有什么苦的!你找借口也不找个像样的,查验死因乃是……”
眼看刘广荣被骂得脸色青青白白,五味将话题扯向验尸的医理,立在堂下的楚天佑连忙轻咳几声,打断五味的长篇大论。
提起医道有些上头的五味回过神来,赶紧止住了话头,生硬地扯回案子上,“啊,对,刘光荣你一时疏忽未能察觉,那刘兴宗呢,你母亲身子不好,你当日日在床前尽孝才是,难道也没察觉到半点异常?”
一直低头跪着的刘兴宗被叫到名字,微微抬头,露出浮肿惨白的脸,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这、这个,小人当年年岁尚浅,混账了些,未能每日守在母亲床前,小人不孝!也、也不知有何异常!小人惭愧,请钦差大人责、责罚……”
“年岁尚浅?你母亲仙去不过是四年前的事情吧,那会儿你都多大了!少给自己找借口!”丁五味重重拍了下桌子,他最讨厌不孝之人!
刘兴宗抖了抖,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大人骂得对!小人不孝,未能好好侍奉母亲……”
“不过嘛,”丁五味不耐烦看他那怂包样,出言打断,“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看你这几年改了很多啊,听说你自母亲亡故后便三天两头地跑到庙里上香,秦楼楚馆那是一概不去了呢,与你母亲在世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啊。”他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是、是,母亲在时,时常耳提面命,让小人远离烟花之地,多为家中尽心,小人也是承母遗愿,希望母亲早日安息、早登极乐……”
“早登极乐?”丁五味重重地拍响惊堂木,“我看你是做贼心虚吧!你睡在青楼里时,你母亲有没有给你托梦骂你啊?你有没有被吓醒?嗯?”
刘兴宗闻言吓得脸色更白,身子不停地抖着,支吾了半晌却说不出话来,显然是被丁五味猜了个正着。
刘光荣想开口为儿子开脱,楚天佑极快地出手,一颗碎银击在他的麻穴上,断了他的念头。丁五味适时开口逼问:“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你有胆子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现在倒不敢承认了!这四年来,你娘有没有夜夜来找你索命,是不是要带你到地下去陪她啊!”
“不不不我不去我不去!不是我做的啊!大人!不是我不是我!”刘兴宗白着脸哭喊着,不停地哀求,“娘啊!不是我,我没害你啊!娘!你别再来找我了……”一想起往日做的那些噩梦,他慌极了,竟向四方磕起头来,仿佛他娘的魂魄就在堂上看着他,要带他到泉下去母子团聚。
“不是你是谁!就是你!为了个青楼妓子害死自己的生母,罪不可赦!本官这就下令砍了你的头!送你去阴曹地府和你娘团聚!”丁五味大喝一声,抽出一支令签扔到堂下,衙役顿时一拥而上,将刘兴宗架了起来。
“啊!不!不!大人!不是我!不是我!”刘兴宗被拽起来,整个人软成了面条,拼命想挣开衙役的手,却是徒劳,只能不停地大声哀嚎道:“大人饶命啊!真不是我!我没害我娘!别送我去地府啊!是我爹!你去找我爹!啊!”
刘广荣不知何时从麻劲儿中缓了过来,趁着衙役不备,竟冲到了刘兴宗的面前,一巴掌重重扇在他儿子的脸上,顿时让刘兴宗安静了下来。
丁五味好不容易让刘兴宗开了口,还不待进一步查问,就被刘广荣打断了,他赶紧让人把刘广荣按住,追问道:“刘兴宗!你放才说什么?你娘不是你害的,是你爹害的,可是这样?”
然而刘兴宗对上父亲阴桀的眼神,吓得完全不敢言语。
丁五味急了,终于坐不住从堂上走下来,拽着刘兴宗的衣领,高声道:“你别装死,说话啊!”
刘兴宗早年沉迷美色,身体早就虚了,再经过连番惊吓,整个人恐慌至极,心惊胆颤之际,白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丁五味再想不到,一个大男人竟这般没用,气得无语半晌,正要回头找自家徒弟拿个主意。一旁被衙役按着跪在地上的刘广荣冷笑一声,开口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儿自小被拙荆严加管教,只要他娘教训他,他就哭求不休,每回都是小人向他娘求情,他才逃过责罚。方才不过是又想起从前被他娘教训的情形,胡言乱语罢了,大人万万不可当真呐。”
丁五味压着火气让人将刘兴宗抬下去,也没心情演戏了,亦是回以一声冷笑,“怕自己的亲娘怕到厥过去,令郎可真是个人才,难怪年过三十连个孩子都没有,刘广荣,你可得小心刘家绝了户啊!”
刘广荣咬紧后槽牙,待要说些什么,丁五味可不给他机会,又道:“但本官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眼下刘娘子首告你杀害发妻,刘兴宗也当堂指认你与许氏被害有关,刘家下人皆称自己见过许氏颈上的掐痕,你却道自己毫不知情,你当本官是傻子不成!”
“大人,家姐与小人的矛盾由来已久,人人皆知,她便是怀恨在心诬告小人也不足为奇。犬子方才只是一时慌乱说错了话,待他清醒过来,大人再审便可知晓。小人今日得知爱妻死因另有内情,心中亦是悲痛万分,恳求大人无论如何,查清真相、还小人一个公道。”刘广荣被气得狠了,面色有些扭曲,但声音居然平静缓和,纵然心中再恨,嘴上的话依然十分动听。
五味被他的话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这人怕不是有些精神失常了,怎的看起来这么不对劲……
“既然如此,大人欲开棺验尸,还你刘家一个公道,你也当欣然应允了?”楚天佑在一旁看了许久,此刻终于出声。
一直不言不语的刘瑞娘闻言亦是抬头,看向刘广荣抽搐的脸。
刘广荣勉强按下暴起的青筋,假笑一声,“大人,开棺是对亡者大大的不敬,现下又将近年关,极其晦气,还望大人三思!”
刘瑞娘用她嘶哑的声音嘲讽道:“你连牢饭都吃过了,还怕什么晦气,方才还言辞恳切地求大人查清真相,转眼就反悔了?不若你直接认罪了罢!”
刘广荣对她的嘲讽毫不在意,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了,“长姐莫气,我知你与婉娘感情深厚,小弟亦想为她讨回公道,然开棺验尸,不过是能知晓她确为人掐死,于找到凶手并无助益啊,还请大人详加斟酌。”
丁五味回到堂上,抓起惊堂木拍了拍,“本官如何断案无需你指手画脚!你又怎知许氏的尸首上查不出其他线索,莫非你就是凶手?”
刘广荣伸手搓了搓面皮,他已逐渐平静下来,脸上温和的神色装得更好了,看着面色难看的丁五味恭谨道:“大人明察,小人并非凶手,只不过不愿亡妻长眠地下却被打扰,若是大人定要开棺才能查明真相,小人听凭大人安排。”
丁五味看他那人面兽心的样子,心中更气了,面上勉强端出一份威严样,断喝一声,“好!本官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明日带上刘广荣,前往上林村开棺验尸!”
刘娘子得钦差大人一句准话,终于放下心来,她转头凶狠地看着刘广荣,缓缓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
楚天佑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未错过五味说要开棺验尸时,刘广荣眼中一闪而逝的得意之色,他慢慢地地皱起眉头,用扇子敲着掌心,陷入沉思之中。
次日,辰时初刻,天光乍亮,丁五味紧了紧自己的烧毛大衣,走进县衙中堂,惊讶道:“哟,这么早!你们都到齐了,那就出发吧……诶周捕头,你的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周捕头勉强笑笑,不敢多言。
楚天佑示意五味落座,解释道:“咱们先不动许氏的坟茔,昨日我让周捕头带着仵作,前往上林村秘密勘查了一番,周捕头,你说说有何发现。”
“是,属下昨夜与仵作一道将许氏坟地周遭的情形查看过了,”提起此事他的内心犹在打鼓,三更半夜去坟地勘查,亏楚公子想得出来,“许氏的坟茔确实不太对劲,土色像是新翻过的。因着前阵子连日大雪,雪化之后会浸湿泥土,属下打了几个洞,发现别的地方湿土约有两寸,许氏坟茔的湿土却已深逾半尺,且在许氏的墓碑上,还发现了溅上去的新鲜泥痕,属下几人推断,应是有人在雪天将许氏的坟土掘开过了。”
“什么?难道已经有人在我们之前将许氏挖出来了?是刘娘子吗?”丁五味闻言大吃一惊。
“这……要发冢开棺,几个男子尚且费劲,何况是一个女子……”周捕头尴尬回道。
“也是,”丁五味认同地点点头,摸了摸下巴,“那,难道是刘广荣那家伙丧心病狂,将许氏的尸骨挖出来烧了?不对啊,前阵子下雪的时候我们还没来到江溪县呢,他不至于未卜先知吧……”
“他并非未卜先知,而是防范于未然,他发现刘娘子失踪,难免会担心刘娘子将他杀妻之事泄露,为以防万一,将许氏的遗体挖出另行下葬也有可能。”楚天佑解释道。
“啧,这个刘广荣,真是坏事做绝了!”丁五味怒骂一声,头疼道:“那我们还挖不挖?如果找不到许氏的尸首,或者刘广荣真将尸首毁了,我们还上哪儿找证据呢?”
“这个案子指向真凶的证据太少,许氏的坟茔自然是要挖的,只不过不必由我们来挖,”楚天佑眉眼微扬,将扇子转出了漂亮的弧度,“周捕头,你再去一趟上林村,告诉刘家族长,许氏的坟茔已被挖过了,她的尸身被盗,现下躺在坟地里头受着全族香火的,乃是不知是哪来的孤魂野鬼。相信他得知此事,定忍不住要将坟冢挖开的,届时你们便在一旁看看有无线索。”
周捕头嘴角微微抽搐,这个办法真的是,让人无话可说,他眼见钦差大人并无异议,躬身退下办事去了。
五味思量半天,还是不放心,拽拽自家徒弟的袖子,小声问道:“徒弟,你还没说如果在许氏坟茔里找不到线索怎么办呢?”
楚天佑叹息一声,“如果许氏坟冢里没有半点线索,那我们只能祈祷,刘广荣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将亡妻遗骸焚毁的地步,搜遍所有可能藏匿尸首的地方,将许氏的遗骸找出来。”
“或者,我再去将刘兴宗审问一番,让他指证刘广荣杀妻,签字画押,这不就能结案了嘛!”
“刘兴宗性情软弱,今日你让他画押结案,明日他就有可能翻供,如此案件又要重审,我们不能指望一个贪财好色、贪生怕死的败家子来大义灭亲。”
自家徒弟说话真是一针见血,丁五味听得有点想笑,但又很快陷入忧愁中,“难道我们只能在这儿干等着?”
楚天佑走到门前,望向院中已开出花苞的梅树,“这个案子时隔久远,案犯又是心思缜密之人,能够追查的线索不多,在破案一事上,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