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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堆叠间,一只银鹤若隐若现,依稀可见背上有位鲜衣少年,他盘腿而坐吹着埙,眸中带有丝丝笑意。
手指灵巧拨动,轻快的调子在云层乱窜。
龙怀宣瞳孔骤缩,嘴角下沉,整张脸变得阴沉沉。
郑仁率先反应过来,满脸堆笑地劝道:“龙兄切莫生气,银鹤刁钻怪癖,陶晞小贱人准保用了见不得人的法子才能起飞。比不得您的真本事。”
陆甲附和:“就是就是,雕虫小技罢了,您身怀无敌法宝,那低等的土鳖杂种跟您有天壤之别的。”
赵钱双手叉腰,向后方叫嚣道:“陶晞,此乃龙公子座驾,还不速速避退。”
陶晞闭眼不听,专心吹曲。
还没到休息时间,他可不想因为打嘴炮而挨鸟啄。
眼前人毫无反应,实乃挑衅行为。龙怀宣冷哼一声,手下用劲更狠,琴曲涤荡,玄雕两翅挥出劲风。
郑仁厉声道:“你可知龙公子所奏是何宝器?可知龙公子师承何人?”
诶。
陶晞:又来了又来了。这回不拼爸爸了,开始拼音乐老师了?
见陶晞不答,郑仁颇为得意,:“你听好了,龙少手中所奏的……”
“古霄瑰音。”
约莫到了休息时间,陶晞放下玉埙,打断对方的吹牛环节:“他弹的琴叫古霄瑰音。他的音乐老师叫仙吟尊者。”
龙怀宣扬眉,颇有几分得意:“古宝价值连城,长老声名远扬,难怪你这偏远岛民都知道。”
陶晞:因为书中提过,龙修墨报复你家时,烧掉了你的古琴,嘎掉了你的尊者。
一个变成了灰,一个变成骨灰。
相当惨啦。
“怎地不出声了?”龙怀宣嗤笑道:“看来你是怕了。”
陶晞:别误会,刚才在提前为你默哀。
银鹤不耐地拍打翅膀:吹啊吹~~~我的远大理想,吹啊吹~~~
“行行行。”陶晞无奈哄着:“容我活动下筋骨,坐久了腿麻。待会儿就吹。”
陶晞先抻胳膊后蹬腿,棉绢斗篷飞舞起来,遥遥看去,犹如有只花蝴蝶停泊在夜空。
除此外,他还掏出漆金小袖炉,紧紧捧着暖手,做完所有,最后将玉埙横在唇间。
种种举动,不言而喻。
龙怀宣冷笑几声:“好啊,看来是想我与我斗到底。”
天际乌云更浓,四野风声更急。
倏地,龙怀宣威压爆涨,指下用劲狠厉,古霄瑰音琴身微颤,一大股凛冽灵气窜出,化作一道可怖的影像。
陆甲恍惚道:“我……我好像看见了一条蛟,长约十几丈,壮硕无比,浑身长着黑鳞。”
赵钱道:“我也看见了,黑蛟盘旋飞天,威武雄壮,这究竟是什么神仙曲子,竟能激发如此珍奇意象。”
郑仁猜测道:“该不会是《游蛟诀》吧。”
三人望着黑蛟幻影,不断议论,时不时发出惊呼。
“《游蛟诀》是高阶作战曲,两军对垒时,可助益百倍,相传龙家先祖征战太古神首所用,连大乘境音修都难以奏出曲韵!”
“博古志记载,阳山龙氏能人辈出,创造无数高超功法,更有甚者…可御气化龙!”
“万年基业犹如大山汪洋,高不可攀,深不可测,陶晞区区小修拿什么来斗!”
“古往今来,听过此曲的人屈指可数,你我也算幸甚至哉!”
琴音高亢激昂,不停在半空回荡,震碎大片云絮,恍惚间,竟连星子也晃了晃。
黑蛟虚影舞动嘶吼,亮出利爪獠牙,张口血盆大口,盘旋在银鹤周遭。
它喷出大口浓烟火焰,搅得天边乌沉沉,黑压压。
车厢内,路苗拿出所有防御法器,咬着牙挨个驱动,陈思源磨刀霍霍,手背青筋肌肉鼓涨,随时准备扑过去大干一场。
季桓面色平静,可摇扇频率逐渐变慢,眼神渐渐锐利。
天边风急云涌,气氛剑拔弩张,众人屏息凝神,在等一场恶战。
忽而,传来一阵埙声。
拂开厚重乌云,传至众人耳膜。
轻而连绵,柔而悠扬。
滴答,滴答。
埙音百转千回,朦胧中,众人眼前好似落了场细雨。
雨珠滴入眉心,落于心湖,清新气味铺开,周身顿生愉悦轻快。
埙声圆润平和,好似一曲春日童谣,推着大家回到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
他们仿佛看到朗朗春光、脉脉春风、绵绵春雨,以及尚且稚嫩的自己,比春光更加灿烂的自己。
三月桐花开,大地回暖,一阵东风吹过山山水水,一轮艳阳照着人间各处。
在小南村,河塘水线上涨,引得蛙声蝉鸣阵阵,陈思源沿着河堤放牛,左手牵牛,右手挥舞镰刀,嘴唇不断张合,口中背诵陈家刀法。
幼童身量未成,不及镰刀高,可臂膀有力,舞起刀也是像模像样,手起刀落,斩断一丛丛翠绿青草。
在天罡门,傍晚春阳将消,路苗趴在案前,兰膏明烛点亮,窗外春雨打芭蕉,屋内小四眼文思如泉涌,下笔有神。
公子与佳人,公子与久公子,佳人与佳人,一个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翩然于纸面。
春风吹进玉鸣山,庄内正举办风雅诗会,无数文人墨客齐聚,少年季桓稳坐主位,轻摇折扇,扇面大开,飞出鸟儿和花花束,百鸟啁啾争鸣,百花盛绽齐放。
季桓再度摇扇,俄而天边炸开簇簇焰火,扑簌簌落于花树从中,天上人间,绚丽斑斓多姿彩,引得一种漂亮少男少女脸红心跳,欢呼雀跃。
龙怀宣倚着车厢,埙声溢进他的识海,他仿佛回到舞勺年岁。
在阳山最巍峨的殿宇,他着锦衣,戴华冠,位列上首。
大殿宾客云集,座无虚席,他们从天南海北赶来,双手奉上家族至宝,只为庆贺少主的生辰。
席面诸来宾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他们纷纷恭敬起身,对着龙怀宣作揖叩拜,说尽溢美言辞,赞他虎父无犬子、赞他少年有为、
龙怀宣静静品味一切,手下弹奏速度减缓,心中只道:这毫无攻击力的曲子,能吹出什么花来?岛中小民,不过尔尔,人长得软,吹得曲子更软,比舞伎伶人奏得还要柔顺三分。
所有人都融入于这场珠帘雨幕中,身体和心脏都被泡得发软。
唯有楚惊寒神思清明。
他默默看陶晞,忽地有些想知道这小病秧幼年期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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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晞闭着眼睛,记忆也随着埙声,回到了极北群岛。
东风斜吹,岛心小院大门敞开,门边的大红对联和门梁的花灯笼被吹得哗哗作响。
师父在院里嗑瓜子,左右手边各横放一口小锅,左边装着给自己的古烧酒,右边装着给小徒弟的糯米汤圆。
烧酒滚烫浓烈,汤圆甜腻,两种味道混合,伴着槐花香,充斥于整个小院。
顾桡躺在东屋睡大觉,宁昭靠在西屋窗边吹箫,哀婉凄楚,苍凉悲怆。
小陶晞趴在桌托腮听曲,这是他来小岛的第二年,繁体字已经全部认得,于是宁昭开始教他君子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宁昭不是专业老师,从不备课,向来是想到哪儿就教哪儿。
比如这节音律课。
陶晞转着两只乌黑眼珠,嘴角抿直,颇有一点无奈。
他觉着宁昭这曲太过于哀伤,完全可以改吹唢呐,下山去干丧葬白事生意。
陶晞想,这么好的春天,就该吹点开心的嘛。
他在纸面勾勾画画,轻轻哼唱。
不大会儿,陶晞运用此前所学的基础乐理知识,作出一曲简简单单的童谣曲调,他举手想叫宁昭来看。
谁知,未等陶晞吱声,师父忽而拧眉打断:“暮气沉沉,过分压抑,把谱拿来,为师给你改改。”
浣花笺纸铺开,狼毫大笔挥舞,几息后,师父抬手示意宁昭来看。
宁昭‘啧’地吐槽:“不吹不吹,这作战曲杀气太重,开篇就刀光剑影,杀机毕露……”
“正好,为师就给它取名《杀千刀》,作为扑火宗的宗乐。”
……
彼时,陶晞太小太弱,听不懂什么杀机,什么杀气,只觉得这玩意儿太酷啦,于是悄悄把曲谱记在脑中。
在龙怀宣祭出《游蛟诀》时,他本想直接吹奏《杀千刀》,可若龙怀宣及时应战,他就毫无胜算。
所以稍作改动,将自己的《春光谣》与《杀千刀》融合,先柔后刚,绵里藏刀。
细雨漫漫落在黑蛟周遭,初时淋漓如丝,此刻已铺天盖地,仿佛一张富有光泽的大网。
龙怀宣渐渐感到不对劲,忙从中陶晞曲中抽离,忽而埙声骤然拔高,从轻柔变成尖锐嘹亮。
埙声飘荡回转,向上百尺,云霞破碎,向下百尺,山河震颤。
诸多虚像扭曲,小南村的蝉鸣蛙鸣,天罡门的落笔唰唰声音,玉鸣山庄的百鸟吟唱声,都变得万分高亢。
刹时间,春风、春雨、春光、春山,等所有意象汇合交织,凝成一柄锋锐大刀,直直劈向黑蛟。
龙怀宣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拨弄琴弦,想要操纵黑蛟逃脱。
可惜太迟了,那刀来势太猛太快,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闪电般击碎黑蛟虚影。
黑蛟已灭,但乐声不绝。
昂扬战音入耳,银鹤浑身灵压窜升,高高起跳,轻松跃过全部仙车,成为最新领头战队。
龙怀宣不可置信地盯着一人鸟。
那日在海面,今时在云间,同样的梅花斗篷,同样的人,两次场景重合,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他胸口。
龙怀宣猛地咳嗽,胸腔剧烈起伏,忽然呕出口鲜血。
法宝染血,琴身猛地一颤,外壳金漆玉珠簌簌落下。又听‘铮’地一声,坚韧的琴弦霎时根根蹦断,
古霄瑰音……
弦断了。
上古至宝……
毁了。
郑仁等跟班惊慌不已,忙不迭上前扶起龙怀宣,又是顺气,又是喂药。
若是龙少有个什么闪失,他们这帮狗腿恐怕也活不长。
郑仁气得跳脚,想大骂陶晞解气,可扑倒窗边竟已看不到少年的影子。
只余一道华丽的云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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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过了半刻钟,龙怀宣理顺气息,心绪稍稍平复。
此时,天边晨星寥落,晨光熹微,一缕朝阳射入碧云清霄。
众人玉令红光闪动,弹出一道讯息:
陶晞,抵达圣府,排名首席。
作者有话要说:祝新年快乐,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