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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更深。

浮云薄如蝉翼，随风轻缓流动，拢住冷月与孤山。

陶晞披着桃红梅花棉绢斗篷，指尖和耳垂被风拂得发红，只有屁股暖呼呼的，他盯着银鹤蓬厚的羽毛，暗自琢磨鸟老兄是否有换毛期，能不能捡点它掉的毛毛，做件羽绒服来穿。

给我做一件，给小鸡做一件，嘿嘿。

梆。

银鹤扭转脖子回头啄他的手，小病秧‘嗷’的叫唤出声，其实大鸟用力很小，但他皮肤太嫩，细白掌心登时出现三角形红痕。

仔细数来，这是第九个了。

“我的错我的错。”陶晞举手投降：“我现在就开吹。”

他拿起玉埙，十指如蝶翻飞，登时，小小玉孔冒出轻盈曲调。

山崎水湍，此行几千里路，自打陶晞开始吹御兽曲后，银鹤本来就快的速度变得更快。陶晞开心之余，也担心大鸟的身体，所以陶·画饼资本家·晞规定每飞行五百里就休息一小会儿。

陶晞自认此举善良贴心。

可银·热血打工鸟·鹤，根本停不下来，还没开始休息就迫不及待上班，它那五百斤的身体里装着五百零一斤的热血。

一双大眼珠好似在讲：吃得苦中苦，才是鸟上鸟！齐头猛进，必争先锋！一鼓作气，创造奇迹！勇往直前，我们是最好的团队！！

陶晞心道：太厉害了，都会自我PUA了。

员工催促老板干活，古往今来，还是头一份儿呢。

在‘激进鸟’的带领下，一人一鸟高歌猛进，像是窜天猴。

只可怜后面的车厢饱受颠簸，陈思源和路苗被颠成两只猴，不断蹿跳，坐着站着倚着靠着，最后分别挂在左右车壁。

两人晕车晕得要死，面如土色，抱着盆想呕。

季桓看着两人，险些笑出声音，他此次出行着急，没有带会唱歌的月轮鸟，也没带会跳舞的金丝猴。

但听陶晞吹曲子，看陈思源和路苗演猴戏也别有趣味。

他抛出两个玉瓶：“陈皮山楂丸，止呕的。”

两人就水服用，药丸见效快，眨眼间就真好起来了。

折腾太久，路苗体力不支，四仰八叉摊开，躺在车里，犹如躺在棺里。

季桓又道：“整理着装，端正坐姿，别吓到小姑娘。”

赶紧从尸体变成人。

路苗有气无力：“吓不到，这里没有小姑娘，四周空空荡荡，没人看咱们的。”

让我继续做尸体吧。

季桓幽幽道：“前方有四位女修。”

……

飞过一座小山头，陶晞看见了辆灵鸟车。

形状圆了咕咚，有点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南瓜马车，它由一辆漂亮的绿孔雀拉着。

因那车样式有趣，陶晞不由多瞧两眼，恰逢有股子夜风吹起，撩开纤薄窗纱。

他看到里面有四位倩丽的姑娘。

其中有位稍稍年长些，面带白纱，纤纤玉手拨着琵琶，琵琶声声如泣如诉，犹如杜鹃哀啼。剩下三位在及笄年岁，头梳簪花蝶尾髻，看起来青春可人，俏皮而讨喜，但他们手中武器恰恰相反。

沙包大的铜锤，三尺半的红缨枪，铁钉狼牙棒。

陶晞秒变星星眼：真酷，羡慕。

啾。

陶晞胸口被啄了下，半点不疼，而是微微发痒。

他低头，跟小鸡面对面。

陶晞：“高处风寒，你乖乖待在里面。”

他伸出一根手指，按着鸡脑袋衣襟里塞。

楚惊寒：“小孩，我是提醒你看路，当心撞树。”

因着这番动静，姑娘们也注意到了陶晞，鹅黄衣衫的少女探出头，诚心实意道：“道友，你吹的曲子真好听。”

曲调明快，隐约可闻松山雨落的清新气味。

仲夏日长，傍晚金乌未落，但燥热散去大半，天际积云滚动，化作一场细细雨丝，淋漓散落。

烟水迷蒙，整座山都被笼在雨雾里。青石山路被雨洗得干净，棠花瓣瓣水润，松竹叶叶翠嫩，像是水墨画样的好看。

半山腰有一间乌木小筑，檐下一盏风灯，盼着主人早早归家。

“种种意像，引人心驰神往啊。”

少女身体稍稍后仰，抻了个大懒腰松筋骨，叹道：“听得我想放下尘世万物，隐居山林，每日听风赏雨钓鱼浇花，夜间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白天蒙头睡大觉。”

她身旁的姑娘，柔声嗔道：“采薇，不可胡言，叔父对你期许深重，你昨日还说要做天下第一枪呢。”

鹅黄衫少女道：“桑榆堂姐，我开玩笑的，待会去给你摘焰心莲，你可千万要应允承诺，给我做藕花糕。”

采薇。

桑榆。

烈涛堡。

焰心莲。

陶晞顿住，思索片刻，轻声问道：“道友们可是要去荒沼？”

夏采薇点头：“再过两百里，有个岔口，往左拐就是荒沼，那里宝贝灵植蛮多的，我堂姐要采莲酿汁，来淬洗她的琵琶。”

陶晞道：“注意安全，千万要小心。”

夏采薇手挥红缨枪，豪爽道：“没事的，长枪在我，我定会护我堂姐周全。”

“今夜云浓风急，荒沼毒瘴厚重，恐生灾祸。”

陶晞抿抿唇，从纳戒中取出一只小木船儿，道：“此物名为扶摇，是高阶法宝，极其牢固，若遇危机或可一用，今日有缘，我…想借给你们用。”

眼前少年白皙秀致，细骨伶仃，看起来更需要保护，听说他们去险地，没有冷眼旁观，反倒要借宝物给他们。

诶，真是善良过了头。

夏采薇生起逗弄心思：“真敢借给我们吗，就不怕我们借来不还。”

陶晞笑笑：“不怕。”

夏桑榆轻轻怼了下自家堂妹，然后小心翼翼接过小船，回了个腼腆的笑容。

两只队伍并驾齐驱飞了会儿，车内的人也你一言我一语交流起来。

夏采薇与路苗早就相识，偷偷买过他好多小话本，甚至还有带图的，此次又兴冲冲预定了十来册，还约定与陈思源比拔河和掰手腕，还要去看季桓舞双段软剑……

大家相谈甚欢。

经过岔路口，两支队伍即将分道而行。

夏桑榆露出点担忧神色：“陶公子，最前面的车是龙家的，传闻龙怀宣骄矜易怒，若是碰上，记得小心谨慎，千万别受伤，能避就避。”

陶晞笑着点头，接受所有善意提醒。

当然，除了‘能避就避’这一句。

*-*

子时，星子数目增多，半明半灭，犹如盏盏烛灯，照耀着各支队伍，

最前方，一只玄雕御风翱翔，身后的鎏金车厢闪闪发亮。

内里阵阵乐声迸发，穿透玉幕珠帘，响彻天地间。

奢华轩厢中，龙怀宣盘膝坐在主位，膝头搁置一柄七弦瑶琴。

琴形如凤尾芭蕉，底材为冷杉、翡玉、银檀等各类珍宝。此物产于千年前，由玄火灼烧，寒水淬炼，历经多道工艺雕琢而成。

沧海桑田，万万个日夜过去，因各任主人的悉心养护、加固阵法，它能量更大，名声更广，品阶更高，储有浩瀚灵气。

龙怀宣远眺星河，摸着长琴，十指拨弄根根细弦，指间力道不变，乐声却愈发昂扬。

“妙哉妙哉，古霄瑰音，极品法宝，果然名不虚传。”

郑仁拍手赞叹，面带十二分敬佩神色。

他今早被龙怀宣选做队友，又被赐了几枚正本清源丹，心底高兴疯了，恨不得书写八百篇小作文吹嘘龙怀宣。

车厢内其余两个修士同他一样，也都抢着拍主子的马屁，生怕拍慢了被落下。

陆甲恭敬说道：“龙兄技艺精湛，简直登峰造极，小人听后甚觉激动，仿佛吹尽了大荒的浩荡天风，黄沙漫野，无边无尽，壮哉壮哉！”

赵前道：“除却这曲《大荒谣》，刚才那首《九重战曲》也很是澎湃，我好像听见了远古大草原的呼唤，看到成群结队的狮虎，互相厮杀碰撞，齐齐朝天嘶吼。”

郑仁：“还有上上首《金戈斩山》也是极其振奋，能看出龙兄日后必是杀伐果断的大人物！”

“龙兄不但修为高超，竟也精通乐理，我等当真佩服不已。”

龙怀宣未做回应，仍在专心弹琴，眉头却逐渐舒展开来。

当然，不只因为这些马屁，还有唾手可得的头名。

古霄瑰音是仙乐阁至宝，也是阁主外公给他的生辰礼，他的乐法由阁中老祖传授，名师宝器叠加，他小小年纪，便造诣颇深。

如今随意拨弹几曲，即可驱动百年灵鸟不要命地疾飞。

根据航盘显示，他们距离圣府还有不到千里，从出发至今，前方始终无人无鸟，空空荡荡。

所以，龙怀宣确定，他能拿到榜首。

诛妖试炼时，看到陶晞夺魁，他差点咬碎满口银牙，张平那个贱喽啰，先是自信献计，后是筹谋做局，到头来竟为他人做了嫁衣，真是蠢如猪狗。

本想将张平捉来千刀万剐，可那蠢货竟逃了枫雾城，陶晞也因如此机遇，成功晋阶到筑基期。

龙怀宣骤然听到消息，心头愤恨从生，气海动荡，险些损伤道心。

好在，一切将重汇正轨。

他即将拿回丢失的颜面。

龙怀宣想着想着，面上渐渐露出骄矜桀骜意味。

郑仁颇会察言观色，见状稍稍琢磨，就猜出龙怀宣心思，忙顺着道：“诶，要我说啊，这蝼蚁终究是蝼蚁，遇到凭真功夫的大场面，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小伎俩根本不管用。”

陆甲讥讽道：“听白司正说那是个石头鸟，根本不飞的，咱们这回保准第一，陶晞是保准倒一，燕雀哪能跟鸿鹄相比呢。给龙兄提鞋都不配！”

赵钱道“郑兄弟所言极是，我们出发时，陶晞那小子的仙鸟根本不动弹，现在啊可能在哪偷偷哭鼻子呢，哈哈哈哈哈哈。”

哭鼻子。

龙怀宣不由思索，陶晞流泪是什么样子。

可能是像牲畜崽子一样，埋着头小声呜咽啜泣，还是傻呆呆杵着，圆眼睛发红，溢出串串晶莹泪珠。

他突然来了点兴趣，像看看陶晞如今模样。

郑仁笑眯眯瞧他，默念短咒，储物袋中打开，蹦出一枚脸盆大小的圆形琉璃，他讲道：“此物叫千里瞳，作用胜过普通瞭望镜，每往顶部凹槽注入千块高阶灵石，视野就能远上一千里路。”

陆甲乐呵道：“太好了，郑兄快些施法，让我们看看陶晞的怂样。”

郑仁咳咳两声，不好意思道：“我倒是想弄，可手里没有太多灵石……咱们距离出发地已行过五千里了。”

龙怀宣不屑一笑，丢给他个乾坤袋，模样犹如丢肉包子给狗。

狗，哦不，郑仁一手接住袋子，一手把天人瞳举向车厢后窗。

而后忙不迭抖开袋子，哗啦啦开始倒灵石。

镜片灵流闪现波动，几息后出现影影绰绰的画面。

一千颗灵石燃尽。

巍峨山群毕现，山顶古木峥嵘，半空有约莫十只队伍，正铆足劲力，等着做最后的拼搏。

其中没有陶晞。

龙怀宣轻轻笑了。

两千颗灵石燃尽。

一道悬瀑直冲流泻，乳白雾气腾腾，晶亮的水珠到处飞溅，上方三十队伍缓缓飞着，速度不疾不徐，极为循规蹈矩。

其中没有陶晞。

龙怀宣笑意更深。

三千颗、四千颗。

穿过数座山霭，数条河流，数个村落，半空中均不见陶晞身影，龙怀宣等人彻底驽定：这个小杂|种还呆在枫雾城。

第五批晶石噼啪燃烧，灵火熊熊跳跃。

龙怀宣身体微微前倾，迫不及待想看陶晞绝望无助。

半晌，枫雾城显现，城市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上空云雾漂浮，有星有月，有天灯和风筝，就是没有鸟。

呃，鸟毛都没有。

毛都没有。

没有。

？

龙怀宣心头生出躁感，皱眉呵斥道：“五千颗灵石都燃尽了，天下地下找遍，为何不见人影，你这物件莫不成是假的！”

“宝贝是我在高价拍卖来的，百分百是真的，只是它的视野范围是在千里开外。若是千里外没看到……”

郑仁冷汗直冒，磕巴道：“可能是在千里内，甚至更近。”

霎时，一阵风掠来，带着铃铛脆响。

龙怀宣猛地扯掉千里瞳，推开身后雕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