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歌台上的雪下了一夜,各色梅花开得傲然。午间无事,梅娘拉着白轩和两个剑灵在庭院里打雪仗。
言惊梧是被外面的玩闹声吵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茫然之色未退,却已挂上了平日里的那副清冷如霜。
他察觉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侧首看去,竟是紧紧抓着方无远的衣袖不放,而他的徒弟就这样坐在他的床榻边守了一晚上。
言惊梧慌忙放开方无远的衣袖。他并不记得昨夜醉酒后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醉酒之前,他的至交好友说了些他不愿听的话。至于后来……他梦见自己在密不透风的高墙内像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娘亲……
言惊梧藏在被子下的手紧了紧,不敢再去深想。
“师尊醒了?”方无远听到言惊梧起床的动静,瞬间清醒了过来,“师尊可有什么不适?需要醒酒汤吗?”
他原是想去准备醒酒汤的,但师尊只是喝了一小杯,倒叫他拿不准师尊需不需要了。
“不必,”言惊梧不大自在地别开眼,本想着不能再与徒儿如从前那般亲密,却因着醉酒的缘故,使得徒儿不得不在他身边守了一夜。
是他这个做师尊的不好:“你快回去休息吧。”
“徒儿不累,”方无远起身接过梅娘送进来的清水,为言惊梧洗漱绾发。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好似这些事本就是他这个做徒弟的该做的,这让言惊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拒绝。
“仙尊!”白轩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神色慌张,“傅云起不见了。”
言惊梧任由方无远为他穿衣,强行将昨夜衡玉试探性的剖白自他识海中剔除:“你且慢慢说。”
“是,”白轩脑袋上的那撮红毛摇了摇,“就在刚才,衡玉仙尊慌慌张张地从厢房出来,问我们昨夜是谁送他回去的。”
“他听说是傅云起在照顾他,脸色变得煞白煞白的,然后就问我们有没有看到傅云起。”
白轩又是困惑又是惊慌:“我和梅姐姐找遍了映歌台,根本寻不到傅云起的踪迹。”
言惊梧此刻虽不愿面对衡玉,但念及衡玉就这么一个弟子,心中定然焦急,这到底是他的好友,他实在做不到置身事外。
他连忙整理好衣冠,带着映歌台众人与衡玉一同寻找傅云起。
“好友可知云起是何时不见的?”言惊梧命梅娘等人去后山找一找,他和衡玉赶往灵源峰找李凝月求助。
衡玉摇摇头:“我醒来时他便不在了。”
他不敢看光风霁月的言惊梧,更不敢将他醒来后见到的荒唐事告诉言惊梧。
衡玉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怎么都忘不了自己赤身luo体的醒来,看到床上凌乱不堪,还有些许血迹和斑驳白痕时的震惊。
他原以为是他昨夜醉酒对言惊梧做了什么失礼之事,直到问过梅娘,再加上傅云起不知所踪,让他不得不起疑,他是不是对他的徒弟做了什么。
衡玉又恼又悔。云起一向乖巧听话,若他当真对徒弟做出此等下流龌龊之事,以云起的性子必然不会反抗,由着他为所欲为。
但他们是师徒……衡玉根本不敢去想昨夜的傅云起该是多么的绝望和委屈。
他更不敢被言惊梧看到这一切,出门前还不忘捏诀去尘。
“好友宽心,映歌台有我设下的结界,昨夜并无外人闯入,”言惊梧宽慰道,“想来是云起自己跑出去的。”
衡玉苦笑一声。是他不配为人师,是他禽兽不如,只盼着他的徒儿千万别做什么傻事,他的徒儿不过才十七八岁……
方无远跟在两位仙尊身后,眉头紧锁。他并不担心傅云起会出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应当是傅云起设下的局。
但假装失踪除了惹衡玉焦急,又有什么用呢?
早就接到消息的李凝月迎着两人进了书房:“我已派世安去寻了,各峰长老也收到消息,派了弟子四处寻找。”
他推了杯热茶送到衡玉面前:“守门的弟子方才来报,昨夜无人出归鸿山,想来傅云起还在归鸿宗内。”
衡玉依旧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盯着杯子里的茶叶浮浮沉沉。
“徒儿也去寻他,”方无远行礼告退,一出灵源峰却是毫不犹豫地朝药宁宫走去。
傅云起对归鸿宗并不熟,归鸿宗也没有他的故友旧交,若非要论起来,便只剩下还在药宁宫养伤的顾飞河了。
他想要顾飞河死,傅云起也想要顾飞河死。他虽不知傅云起对顾飞河的恨意从何而来,但论道大会上的那一幕,他看得出来傅云起对顾飞河的杀意绝不只是为了与他的交易。
“站住!”
方无远刚踏上药宁宫,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呵住。
“谁许你来药宁宫的?”这声音中满是讥讽,“心志不坚的废物,亏得四师叔心软,竟还留你在归鸿宗。”
方无远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那人。
那人身穿月白色卷草纹长袍,正是药宁宫如今的主事郑洄舟。
郑洄舟身后跟了几名弟子,附和着嘲讽方无远。
“若我是你,只怕没脸在归鸿宗待下去了!”
“就是就是,这样的心性如何配做清宴仙尊的弟子?!”
“郑师兄?”方无远一时诧异,满心疑惑。他知晓郑洄舟厌恶他这张脸,却已经很久未曾听过郑洄舟的冷言冷语。
这几年,郑洄舟对他多有回护,他原以为他和郑洄舟之间的心结早在朝夕相处间解开了,为何今日……
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正殿内走来,神采奕奕、一身正气:“郑师兄,这是怎么了?”
方无远猛然醒悟,心中恨意翻涌。是顾飞河,是顾飞河身上的“它”在捣鬼。
“你的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出来了?”郑洄舟变了副面孔,待顾飞河很是殷勤,仿佛他们才是一脉相传的师兄弟。
“我听外面有吵闹声,出来看看,”顾飞河居高临下地挑衅,“方道长不是一念入魔了吗?竟还能留在归鸿宗?”
方无远忍着怒气,并未搭话。眼前的顾飞河与论道大会上的样子变化太大,不用想也知道现在跟他说话的是真正的顾飞河。
如今的顾飞河不过是个草包,他身上的伪天道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他尚不知伪天道的弱点,冒然与之起冲突只会对自己不利。
却听顾飞河有恃无恐地继续出言嘲讽:“方道长受清宴仙尊教诲,却还是劣根难改,倘或以后在外败坏了归鸿宗的名声,诸位师兄弟岂不是都要被你带累?”
听着昔日同门仿佛被蛊惑一般附和顾飞河,方无远冷眼看向他:“顾道长一口一个‘师兄弟’,却不知顾道长拜在了哪位师叔门下?”
顾飞河踌躇志满地瞥了方无远一眼:“清宴仙尊挑选弟子,我有幸受郑师兄举荐,也入了候选名单。”
他彬彬有礼地与郑洄舟道谢:“若来日能成为仙尊的亲传弟子,定不忘郑师兄的恩情。”
他正得意时,却听方无远发出嗤笑:“难道顾道长不知道吗?我与师尊早已结了师徒契。”
“那又如何?”顾飞河冷哼一声,并不在意。
方无远打量着倨傲自负的顾飞河,若非顾飞河有伪天道相助,前世的他也不会死于这样的草包之手:“师尊与我结契时立下誓言,此生只有我一个亲传弟子。”
“师尊疼我,特意将这誓言写进了师徒契中,”他笑得无辜,却让顾飞河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不待顾飞河说什么,方无远转而与郑洄舟说起了话:“我奉掌门之命来药宁宫寻衡玉仙尊之徒的下落,还请郑师兄让路。”
郑洄舟见方无远拿掌门压他,即使厌恶他踏上药宁宫,也只能拂袖离去。
顾飞河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方无远,跟在郑洄舟身后离开了正殿。
方无远满怀心事地绕过正殿,在药圃中漫无目的地穿梭,耳边传来看守药圃的弟子对顾飞河的夸赞。
巨大的危机感笼罩了他,纵然他没有叛出归鸿宗,但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在与前世逐渐重合。
顾飞河即将拜入师尊门下,哪怕最多只是个内门弟子。而顾飞河所到之处,人人都对他亲近交好。
至于对顾飞河不利的人……
方无远行至一片树林中,这里渺无人烟,连一个看守的弟子都没有。
他踩在落叶上,脚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方无远蹙眉走向一棵大树下,这里怎么会有血迹?他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打斗的痕迹。
鬼剑出鞘,方无远警惕地向树林深处探去。忽然,一个人影自不远处闪过!
他连忙追了上去,跟在那人影身后穿过树林跃下一处山崖。
“怎么是你?”方无远愕然站定,引他来此的人竟是傅云起。
傅云起并不回答,他拨开层层垂落山壁的藤蔓,带着方无远踏进枝繁叶茂的藤蔓后隐藏的山洞中。
又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洛见池?”方无远惊疑地看向躺在草席上,昏迷不醒的洛见池,“他这是怎么了?”
“顾飞河,”傅云起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他还真是难杀。”
早有猜测的方无远心中一片寒凉。只要伪天道不死,他们便杀不了顾飞河,更无法阻拦顾飞河如前世一般一步一步踩着他成为正道魁首。
但伪天道的强大真的是他们能反抗的吗?
方无远的识海中前世与今生交织,想要勘破伪天道的弱点。
一点疑光乍然闪过,方无远微微蹙眉。师尊此生只会有他一个亲传弟子,这是归鸿宗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为何郑洄舟被顾飞河控制后,却没有告诉顾飞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