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静谧加大着方无远的不安和焦躁,他怎么可能不把心思和情意全都放在师尊身上?
若不是想与师尊亲近,他苦苦挣扎不被魔气和梁渠诱入魔道是为了什么?
他重生一世,大可以过得比前世更轻松自在,成魔称尊,唾手可得而已。
但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能说,只要说出来,他与师尊再没有任何可能。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师尊想吃什么?徒儿去给您做。”
言惊梧低眉,捏紧袖中藏着的梅簪。他枯坐一宿,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如快刀斩乱麻,早些说个清楚,彻底断了阿远的念想。
他怕时间拖得越久,他越狠不下心来,纵容阿远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阿远,别再将你的情意放在我身上,”他以为方无远没听清楚,轻声而坚定地又说了一遍。
方无远敛去脸上难看的笑,无知无觉地露出些癫狂。他死死盯着背对着他的清冷身影,心间的火好似被一盆冷水浇下。
但这火早已烧成燎原之势,岂是一盆冷水就能浇灭的?
“师尊,”他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靠近言惊梧,却见言惊梧身体一僵,旋即起身避开。
言惊梧依旧背对着他,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师尊是在躲避他的亲近。
方无远收回下意识想要拉住言惊梧衣袖的手。
接二连三地被师尊刻意疏远,冷漠相待,反倒让方无远逐渐冷静下来。
如今的师尊,对他除了师徒之情,并无半分额外情意。他的爱慕落在师尊眼里,是僭越,是自责,是负担。
师尊自从得知他的心意后,根本不肯与他像往常那般亲近,这让他完全失去了诱导勾引师尊的机会。
与其让师尊躲着他,还不如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回到从前,让师尊以为他又重新做回了尊师重道的乖徒弟,从而对他放松警惕,他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方无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面前的修长身影。来日方长,只要还能亲近师尊,他会让师尊的心完完全全地落在他身上。
“师尊,论道大会召开在即,徒儿想去药宁宫修习一段时日,学些适宜木灵根的功法,”方无远嘴上退让,眼中却是灼灼爱意。
可惜言惊梧背对着方无远,并未察觉方无远的阳奉阴违,只当他的徒儿听懂了他的意思,想换个地方将这段错误的爱慕淡忘。
且方无远的提议也很合理。他是水灵根,虽因着李凝月是木灵根,对木系功法知晓甚多,但毕竟自己没有亲身修行过,远比不上郑洄舟教得有经验。
至于映歌台上其他人,两个妖修,两个剑灵,也实在没人能在这方面教一教阿远。
“那就去吧,”言惊梧点头应允,又忍不住多叮咛几句,“论道大会只是切磋,不要太在意名次。”
他还记得方无远三年前为了证明自己偷跑去无声涧的事,修行练功确实重要,但也不可好胜心切,急于求成。
“是,”方无远嘴上应下,心里却对龙血果势在必得。
他怕被师尊看出他的假意退让,不敢再与师尊多言,行礼告退,去藏书阁还了书后直奔药宁宫。
药宁宫不似映歌台被皑皑白雪覆盖,这里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种满五颜六色的灵植,每隔一段路便有一块药圃。
药圃边各有一位药宁宫弟子看守。药圃里种的有些草药带着毒性,这是怕其他峰的弟子来串门误摘,也是为了防止不小心闯入的灵兽误食。
“方师叔来了,”在药圃里忙碌的药宁宫弟子抬头擦了把汗,与方无远笑着打招呼,“是来找郑师伯的吗?”
“是,”方无远回道。
方琼枝只收过郑洄舟做亲传弟子,但她的内门弟子不少,很多已至元婴,桃李众多。唯独郑洄舟忙于药宁宫的大小事务,门下弟子寥寥无几。
那弟子左瞧右看,见四周再无他人,起身与方无远说起悄悄话:“大师兄逃了太多问道山的课,郑师伯正在罚他,方师叔要不晚点再去?”
“蒋道全?”方无远想起那日给宋折兰送银簪时遇见的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少年道长,性格很是活泼。
“正是蒋师兄,”那弟子比了个“嘘”的手势,“大师兄好面子,偏是个守不了规矩的性子,若是被我们看到他受罚,定然会恼我们的。”
那弟子正说着话,方无远的思绪飘回了映歌台。师尊也是个脸皮薄的,但师尊不似蒋道全,他最是守规矩,像个古板的儒生。
方无远嘴角上扬。这世上不过几个人知晓他师尊私下有些小孩脾气,贪嘴、爱看话本、还会在储物戒里收些稀奇古怪、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
他想起言惊梧板着那张冰块似的脸,一本正经咬糖葫芦时的样子,便觉得他的师尊实在招他喜欢。
“方师叔要在此等等吗?”那弟子并未发现方无远的走神,继续问道,“大师兄出来会经过这条小路。”
“那就等等吧,”方无远并不着急,他是为了让师尊安心而来的。
既然师尊要他断了心中妄念,才肯与他亲近,那他便给师尊自欺欺人的机会。
“你这草药种得不错,”方无远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打量起了生机勃勃的药圃,说着还随手薅了几株。
那弟子欲言又止,正要劝他有些草药有毒,但见方无远手法熟练,似乎比他这个医修还了解得多,想起方无远以前没少来药宁宫找郑师伯求教,无奈住嘴。
方无远摘了十几颗草药,有他结丹用的灵植,也有一些毒草,以备日后出门之用。
“方师叔好!”
他刚薅完草药,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他抬眼看去,是蒋道全出来了。
“师尊在里面,”蒋道全御风急急冲来,径直掠过方无远停也不停,“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而随着蒋道全话音落下,一根捣药杵从后面飞了过来,砸在来不及躲闪的蒋道全背上。
“嘶——”蒋道全发出一声痛叫,面部扭曲,龇牙咧嘴地御风跑得更快。
方无远好奇看去,原来是郑洄舟黑着脸扔出来的捣药杵。
一旁看守药圃的弟子大气都不敢出,忙捡起捣药杵,小心翼翼地托方无远带去郑洄舟那里。
方无远掩下心中好奇。他与师尊向来和睦,师尊也待他极好,他还从未见过师徒之间像郑洄舟和蒋道全这般相处的。
他正沾沾自喜于师尊待他的宽容,刚踏上药宁宫正殿,一见到郑洄舟,就被眼尖的元婴医修戳穿了。
“你嘴角怎么了?”郑洄舟问道。
方无远的脸颊虽然已经消肿,但嘴角破皮处还未好全,被郑洄舟一眼看出来了。
“……”方无远不愿说。他此刻忽然也能体会几分蒋道全的好面子,这么大的人,还被师尊体罚,说出去那得多丢脸。
郑洄舟却是自顾自地随口猜测:“总不会是四师叔打的吧?”
却见方无远沉默不语,像是默认了。
郑洄舟震惊,他分得出方无远脸上的伤是挨了一巴掌:“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四师叔竟然会打你?”
他露出十分八卦的神色。四师叔看似冷漠严厉,但对小辈极有耐心,从不体罚弟子,一定是方无远做了十分叛逆的事,才会气得四师叔冲动动手。
方无远不愿说。他总不能将他那点心思宣扬得人尽皆知,他脸皮厚不在意,但师尊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改不好,愈发疏远他?
“你该不会是被四师叔赶出来的吧?”郑洄舟幸灾乐祸地问道,“可有好几个弟子惦记着去做四师叔的徒弟,不知四师叔可有意再收几个弟子?毕竟你都这么大了,他也不必把心思全都放在你身上。”
这话踩到了方无远的逆鳞,他决定从郑洄舟这个老抠门这儿多薅点草药。
“我与师尊结了师徒契,他不会再收亲传弟子,”方无远既已确认言惊梧对他狠不下心,便颇为有恃无恐。
郑洄舟恍然大悟似地笑了一声:“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四师叔还真是疼你。”
“那你来我这儿作甚?”郑洄舟终于问起了正经事。
“我想医剑双修,”方无远说明来的目的。
郑洄舟闻言,严肃了几分,他蹙眉沉思:“虽说医修为了保命都会额外再修习其他攻击性强的术法,但大多专精医术,不会有其他成就。”
“杀人之术如何与救人之术相融?”他发出质问,“若抱有杀人之心,仁心不存,医道也会沦为杀人的工具。”
“若当真有仁心,毒术也能救人,”郑洄舟早知方无远对毒术颇为精通,刻意提点道。
方无远若醍醐灌顶。修道先修心,就像师尊的剑,强的并非剑术,而是剑心和剑意,他若要医剑双修,难的不是医术能否达到至臻之境,而是他缺少一颗医者仁心。
医者仁心……他前世修习毒术是为自保,为杀人,从未救过人。他清楚自己的本性,师尊面冷心善,他却完全相反。
就算没有魔气驱使,他也只是在扮演师尊心中的好弟子。对他而言,剑心易得,仁心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