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夜幕笼罩着梅林,风吹来片片雪花,言惊梧坐得浑身发麻,才渐渐缓过神来,勉强平息了心中怒气。
他纵然因方无远无端歪曲他与旁人的情谊愤怒委屈,但万千杂乱的思绪到底被爱徒之心压了下去。就算阿远出言不逊,也是他先疏远阿远,毁了阿远的心意。
他看向石桌上仅剩的最后一个杯子,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捏在手中。风雁回喜怒无常,也不知阿远以何条件换来这套杯子讨他开心。
可如今,他徒弟的心意大半都成了地上的碎瓷。
而他不仅冷漠地拒绝了阿远的心意,甚至还打了他。
言惊梧看向他挥出巴掌的那只手,盛怒下的他用的力气并不小,他隐约记得阿远的嘴角还有血丝流出。
他怪自己太不冷静,竟被方无远的三言两语激出这么大的火气。这还是第一次,他与方无远动手。
那可是他一手带大的徒弟,他怎么就下得去手?
“你当人人都与你一般龌龊?!”
“徒儿也觉得自己的情意卑劣不堪……”
言惊梧恨不得将他脱口而出的气话咽回肚子里。他从未觉得阿远的情意卑劣不堪,他只是以为阿远的情意不该放在他身上。
他是他的师尊……
言惊梧咬着下唇,后悔不已。阿远还小,不过一时爱慕给错了人……他毕竟是他的师尊,徒弟有做得不对的,他自该耐心教导才是。
“梅娘?”言惊梧心绪逐渐平静下来,起身正要离开,却见梅娘站在他身后,不知等了多久。
但他只惦念着挨了他一巴掌后,失魂落魄离开的方无远:“阿远呢?”
梅娘一愣,她一直守在此处,并不知晓方无远去了哪里。
及时出现的风歇回答了言惊梧的问题:“阿远独自坐在通往山下的长阶上发愣,太阳下山后便回房休息了,想来已经睡下。”
言惊梧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见两人还担忧地围在自己身边,他心平气和地开口:“我没事,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梅娘与风歇面面相觑,跟着言惊梧出了梅林,眼看言惊梧朝方无远房间走去,这才松了口气。
“仙尊应当不生气了吧?”梅娘问道。风歇与言惊梧心意相通,他能感知到言惊梧的情绪。
“仙尊还在伤心,但已经不生气了,”风歇拍拍胸口,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自打我做了仙尊的剑灵,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仙尊这么大的怒气。”
言惊梧盛怒的那一刻,风歇剑体也跟着嗡鸣不止,若非风歇及时控制,只怕顷刻爆发出的剑气能将整个梅林夷为平地。
“仙尊在伤心?”梅娘疑惑,“阿远到底做了什么?他是怎么惹得仙尊又气又伤心?”
风歇摇摇头,他只能感知言惊梧的情绪,但并不能知晓言惊梧的所思所想。
“仙尊去找阿远了,他们应该会和好吧?”梅娘叹气。
这师徒二人还是头一次闹别扭,这两天映歌台上的气氛都变得不似往常那般和谐,让她觉得她多为仙尊做些什么,就像是在帮着仙尊疏远阿远。
“希望如此吧,”风歇抿了抿嘴。仙尊这些天的情绪太过复杂,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剑灵能想明白的,只盼着师徒俩早些重归于好。
“轩郎呢?”风歇好奇问道,连一向黏着他的莫晚晴今个儿也不见了踪影,“怎么不见轩郎跟着你?”
“喏,”梅娘示意风歇回头看去,“这不是来了嘛。他俩不知怎么忽然对切磋很感兴趣。”
四人讨论着言惊梧今日的盛怒,又看了看方无远的房间方向,实在猜不出个结果,只好各自结伴回去休息,等明天一早再看这师徒俩是何反应。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言惊梧做的彻夜不灭的一夜心不断跳动着,发出微弱的光芒。
心如死灰的方无远闭眼假寐,白日里师尊的话不断回响在他耳边,让他死皮赖脸去与师尊亲近的热情消散了。
原来师尊也觉得我的情意龌龊……他自嘲一笑。
他早就知道的,他不该将他的心思显露在师尊面前,谁曾想,一次醉酒便将他苦苦隐藏的情爱全都暴露了。
眼下的情景,难道真的要遂了师尊的愿,不甘地被送至他人门下吗?
就在他暗自思索时,蓦然察觉屋内有人闯入。方无远警惕心起,正要睁眼,却嗅到一阵熟悉的清冷梅香。
是师尊?
方无远愣怔过后连忙放松身体,他还不知如何面对师尊,自然不愿睁眼。
一阵寒气靠近他床边,让方无远的思绪逐渐发散。
师尊身上的寒气好重,是刚从梅林回来吗?师尊在梅林坐了多久?师尊深夜来此是要做什么?
忽而,一个冰凉的手沾着湿稠的药膏点在方无远红肿的脸颊上,动作轻柔地将药膏缓缓推开。
原本红肿热痛的脸颊随着药膏抹开,热意和痛感也消散了些。
师尊是来为他涂药的?
方无远心里的火重新燃起。
仔细想想,医剑双修原是自己说的,或许师尊并没有打算将他送走,只是想他俩能分开些时日,好让他歇了对师尊的僭越念头。
倒是他……师尊为人正派,言行如一,他偏去污蔑师尊待师祖和衡玉仙尊的心意,师尊除了生气,会因他的曲解而伤心吗?
虽然衡玉仙尊确实对师尊有别的心思,但他的师尊却无半分旁的念头。
方无远察觉到师尊为他涂完药后,又给他掖好被角,好似他儿时做噩梦时,师尊总是彻夜守在他身边。
他鼻子发酸。他的师尊是天底下心肠最软的人,哪怕他出言不逊,哪怕他多有冒犯,师尊最后都会原谅他。
这样好的人……他如何不想独占?
方无远思绪万千,那冷冽梅香一直萦绕在他鼻息间,他感受到师尊在看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
言惊梧坐在一旁,看着他的徒儿脸颊红肿,一想到那是他动手打的,心里便十分不好受。
他的小徒儿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
是他这个做师尊的没教好,才让他的徒儿一番痴心给错了人……
他轻叹一声,想摸摸方无远的伤,又想起刚刚涂完药,不能再把药膏蹭掉,只好收回了手。
方无远不知言惊梧在他床边坐了多久,他早已在让他安心的梅香中睡着了,可惜第二天醒来时,身边并不见言惊梧的身影。
他起身下床,再没昨日的失魂落魄,满是仗着言惊梧对他狠不下心来的势在必得。
方无远正要穿衣,余光却瞥见桌上的一碟肉骨头形状的糕点。他捏起一块尝了尝,是甜的,没有那些奇怪的口味。
方无远已经消了肿的嘴角溢出笑。师尊哄人的手段还是这么老套。
但对他来说很是管用。不是这手段如何得他心意,而是因为那人是他的师尊。
方无远一扫昨日的阴霾,嘴里叼着糕点出了门,却见梅娘等人正眼巴巴地在屋外等着。
“和好了吗?”梅娘殷殷地看向方无远。
“应该和好了吧?”风歇猜测,“阿远昨个儿做什么了?仙尊生了好大的气。”
方无远摇摇头。师尊虽然对他狠不下心,但师尊也有他的坚持和规矩,他俩的事哪里是那么容易“和好”的?
梅娘等人十分失望,跟着方无远一起愁眉苦脸地叹气。
“就算和好不了,也别气你师尊了,”梅娘担心地打量起方无远还有些发红的脸颊,“且不说仙尊昨个儿险些被你气晕过去,你自己挨这一巴掌也不好受。”
方无远这才想起他昨天失魂落魄离开前,言惊梧的脸色极为难看,整个身体都在难以自抑的怒气下轻颤。
他伤了师尊的心,却还是师尊自己消化怒气,又来为他涂药。
方无远心里很不是滋味,愈发后悔昨日的口不择言。
他明知师尊对师祖尊敬钦佩,却因他不曾参与师尊的过去而生出嫉妒之心;他明知在师尊眼里,衡玉仙尊只是他的至交好友,师尊并不知衡玉仙尊的心思……
“我去找师尊,”方无远急匆匆地直奔言惊梧房间。是他惹师尊伤心生气,他怎么能让师尊独自咽下这些不快?
“师尊!”方无远推门而入,只见言惊梧正坐在铜镜前发呆,手中摩挲着他削的那支梅簪。
他记得赵前辈说过,师尊很喜欢这支梅簪,一连几天都戴着它,就连他醉酒的那天晚上,师尊戴的也是这支梅簪。
只是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支梅簪。
言惊梧侧头看向他,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将那梅簪藏在袖间。
“师尊……”方无远快步行至言惊梧身旁,轻唤了一声,“徒儿知错,是徒儿胡编乱造,口不择言……”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言惊梧打断了:“那杯子我很喜欢。”
他从储物戒中掏出仅剩的那一个:“阿远有心了。”
方无远得了一句夸赞,正欢喜时,却听言惊梧继续说道:“以后不必再费这些心思,别再把你的情意放在我身上。”
以为峰回路转的方无远如遭雷击。师尊这是,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