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方无远竟是乘月踏雪再次敲开了言惊梧的房门。
屋内烛火笼在罩子里,投下朦胧的影,衬得正在看话本的言惊梧似梦里壁画上的仙人,随时都要消散在人间。
“阿远?”言惊梧听到动静,侧首看向推门而入的方无远,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口。
方无远失望地移开目光,被师尊整理过的领口连一丝春光也不愿露出,只剩下白皙的脖颈引人遐想,若能在那上面点几朵红梅该有多好。
“怎么了?”言惊梧不安地轻唤一声。他还未想好要如何面对他的徒弟,就被深夜闯入的徒弟再次扰乱心绪。
“师尊,手疼,”方无远眉梢低垂,故作委屈,不待言惊梧拒绝,便抽走言惊梧手中的话本,如往常一般自顾自地爬进床里,闻着满床梅香,将手伸到言惊梧面前,“师尊,给徒儿揉揉。”
长相俊逸、疏朗英气的男子依偎在一旁,略带孩子气的撒着娇,看上去有些傻气,这让原本打算晾一晾徒弟的言惊梧顿时心软。
他轻和地按捏着方无远的手腕和手指,与方无远并肩躺在一处:“是为师罚得太过了吗?”
对徒弟的心疼让他忍不住反省自己,全然忘了他罚方无远抄书的缘由。
“是徒儿不好,”方无远敛眉,脸上浮出些伤心色,“是徒儿冒犯了师尊。师尊这两天,是在有意疏远徒儿吗?”
被戳穿了心思的言惊梧身体一僵,他沉默不语,低头为方无远揉捏右手。
“师尊,”方无远靠在言惊梧身边,语气落寞,小声哀求,“别不要我。”
言惊梧揉捏的动作停住。若是往常,他少不了要哄一哄他的徒儿,但他已经知晓徒弟对他藏着的情愫,便觉他们此刻的行径有些过于亲近。
他读过的书让他无法接受他们的师徒情分变了味儿,又怕太过冷漠,使徒弟与他离了心。
是他没有教好他的徒弟。
也是他太贪心,即使如此情景,还在担忧徒弟会与他离心。
“还疼吗?”言惊梧低眉放开方无远的手。
方无远没有回答,只盯着言惊梧,但并未从言惊梧的神色里看出他想要的答案。
“师尊,徒儿知错。”
他不依不饶地说道,却听言惊梧沉默半响后,只回了一句:“睡吧。”
方无远装可怜引师尊心疼的算盘落空,想起师尊曾与他说过师徒相恋有违伦常……师尊莫不是在自责?
他无声叹气,此刻的师尊对他没有半分想法,没把他送走已经是最大的宽容,是他把师尊逼得太紧。
但他不愿放弃。
方无远坐起身,径自下床披上衣服,形单影只地朝门口走去,话语间还夹杂着些许模糊的哭音:“是徒儿惹师尊不快,徒儿先告辞了。”
他话音落下,顿了三息,迟迟不见言惊梧留他。
屋内的静谧在两人之间流淌,方无远心底涌出不安。
“早些回去睡吧,”言惊梧终于开口,说的却是赶人的话。
方无远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悄悄瞥向不愿看他的言惊梧。按他的盘算,师尊见此情状定然会心软,那他便可顺杆而上,乞求师尊原谅。
但出乎意料的是,师尊确实对他的心意假作不知,却也打定主意不愿再与他亲近。
“师尊也早些歇息,”方无远只能无奈推门离去。早知如此,还不如死皮赖脸地躺在师尊身边,他方才撒娇时,师尊分明纵容了他。
待听到关门声,言惊梧挥灭烛火,侧身躺下,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当看到方无远孤身一人朝外走去,他的心里并不好受,又怕他的主动挽留会滋长徒弟对他的情愫,只好按他原本所想,晾着阿远。
也不知阿远这会儿得多伤心……言惊梧翻了个身,他是不是以为我对他的心思全然不察?只当他是酒后失礼?
方无远想自欺欺人,但他是他的师尊,若不加以引导规训,放任徒弟的行为愈发出格,只怕他们的师徒情分再难回到正轨。
言惊梧轻叹一声,他早该知道的,阿远已经长大,却对他还如儿时那般依赖,本就是不对的。
他一番思量后,愈发打定主意绝不能心软。比起徒弟与他离心,他更不希望徒弟行差踏错,因这段得不到回应的情意生出心魔。
而大半夜又回去了的方无远也是难以入眠。
这还是他第一次上了师尊的床,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他体会到师尊疏远他的决心,但他并不慌张,反倒在识海里列了无数个死缠烂打的法子。
师尊最容易心软,今晚能任他爬上床,说明师尊对他并非绝情。只要他脸皮够厚,总有让师尊招架不住,软了态度的时候。
各怀心思的两人终于在天快亮时沉沉睡去,只剩下早起的梅娘和白轩坐在正厅里打着哈欠咬耳朵。
“仙尊和阿远还没起吗?”梅娘问道。
白轩摇摇头:“真奇怪,仙尊和阿远一向勤勉,怎么今个儿也睡起了懒觉?”
梅娘神神秘秘地拉过白轩:“我昨夜听到仙尊的门响过,是不是阿远又缠着仙尊睡觉去了?”
白轩连忙附和:“我也听到了!阿远这么大了,还缠着仙尊一起睡,羞羞羞!”
他显眼包似的踩了脚方无远,原等着梅娘夸他,却见梅娘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懂什么?”梅娘拿出自己珍藏的话本推给白轩,“给,好好学学。”
白轩不解地翻了两页,只见里面赫然写着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句子。
“就算无法拥有师尊的心,也要拥有师尊的身体。他将他的师尊囚在自己床上,夜夜欢好,拉着那清冷出尘的谪仙与他一同沉沦……”
“这这这……你是说阿远对仙尊也有这种心思?”他惊得说不出话来,“若是被仙尊知道,定然会与阿远断了师徒情分,仙尊一向恪守礼法,师徒相恋实在不合伦常。”
“我可没说阿远喜欢仙尊,再者,他们又不是亲父子!”梅娘知晓言惊梧那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见白轩不与她一路,不满地将书抢了回去,“你我是妖修,干嘛学仙尊那一套?”
她将话本妥善收好:“我自然知道仙尊看不得这些,给仙尊的话本都是些规规矩矩的东西……”
“梅姐姐在看什么不规矩的东西?”
“啊——”
方无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梅娘身后,故作好奇地看向梅娘手中话本:“这是什么话本?梅姐姐为何不给师尊看?”
一股热气爬上梅娘的脸颊,她慌乱地将话本紧紧护在怀里:“没什么没什么,不怎么好看的故事而已。”
方无远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和梅娘白轩寒暄几句,便去了厨房。
他早就看到那书中的内容,不得不说,他没少在梦里对师尊做过那些事。
但他远比书中人贪心得多,师尊的身和心都必须是他的。
方无远吹着轻快的口哨,一边揉面一边胡思乱想。师尊贪嘴,最爱甜食,他做些香甜的糕点送过去,他就不信师尊能抵得住诱惑,继续疏远他。
没一会儿,厨房里飘出奇异的香味,那香味混杂着奶香和梅香,还有些许甜味,引得梅娘、白轩和风歇趴在窗户上朝里张望。
就连与方无远不太合得来的莫晚晴也鼻翼轻动:“好香。”
方无远很是满意,他揭开锅盖,雪白松软的糕点上落着点点梅花,像一幅红梅映白雪的盛景。
他精心摆出一小碟,端着糕点踏出厨房,见众人眼巴巴地瞅他,大方地让开路:“里面都是你们的,梅姐姐盯着点风歇,别让他贪嘴吃多了。”
“好哎!”三人齐声欢呼,闯进厨房,哈着气将烫手的糕点往嘴里塞。
就连莫晚晴也不能免俗,矜持地捏着糕点尝了一口,不知不觉间已是三块糕点下肚。
不过三块糕点,他便被风歇瞪着,嫌他吃得太多。
“……”莫晚晴看着风歇端着八九块糕点,将他刚拿起的第四块糕点也放了进去。
风歇这才满意,一转头却见梅娘叉着腰看他,只好哭丧着脸又将大半放了回去。
方无远撑着伞,隔开鹅毛大雪,端着一路飘香的糕点踏进梅林。
梅林中最高壮的那棵老梅树下,一道翩若惊鸿的烟墨身影在雪中舞剑,激荡的剑气将地上梅花扫起,又是一阵落英缤纷。
“师尊,徒儿做了些糕点,”方无远看向那道身影,毫不掩饰他眼中的灼灼爱意,却又在言惊梧看过来时瞬间收敛。
言惊梧收了剑,清冷出尘的谪仙少见的露出些许烦躁:“去分给梅娘他们。”
他径直掠过方无远,看也不看徒弟手中的精致糕点,便朝梅林外走去。
方无远连忙跟上,撑伞为言惊梧挡住风雪:“我做了不少,梅娘他们已经在吃了,这些是给师尊的。”
糕点的香甜气味顺着风飘进言惊梧的鼻息间,他肚中馋虫被勾动,面色依旧不为所动,冷冷拨开呈到眼前的小碟子:“若无他事,就去练剑。”
方无远一愣,只好收回碟子。他恍然意识到,师尊是真的下定决心要疏远他,好断了他的妄念。
但他的妄念又岂是这么轻易断掉的?
与师尊的偶尔亲近尚能缓解他心中燃烧的荒唐念头,如今见师尊拒他于千里之外,反倒更加助长了他心里的火。
方无远的妄念愈燃愈烈,他恨不得烧毁一切礼法纲常,叫这冷冰冰的仙尊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法,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