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歌台上罕见的没有下雪,阳光透过窗户唤醒了宿醉的方无远。
屋外传来白轩和风歇的嬉闹声,偶有梅娘的娇嗔夹在其中。
方无远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余光瞥见坐在床头打瞌睡的清冷身影。
方无远见此情景当场愣住。他为什么会回到映歌台?师尊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起昨夜的美梦,和梦里的放肆行为……
肩膀上传来钝痛,方无远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昨夜种种并不全是他的梦?
那师尊岂不是知道了他的心思?师尊会如何看他?将他扫地出门吗?
难怪师尊没有如往常一般与他同塌而眠,而是搬来椅子坐在床头边守着他。
方无远慌了神,连滚带爬地“扑通”一声跪在了言惊梧面前,惶恐不安地跪伏在地,恨不得将昨夜醉酒唐突了师尊的他掐死。
他此刻只能祈祷师尊迟钝,未曾察觉他的僭越心思。
言惊梧被方无远的动作惊醒,茫然地看向跪在他面前的徒弟,昨夜的一切渐渐回笼。
“徒儿知错,请师尊责罚,”方无远声音颤抖,等待着言惊梧的裁决。是会将他逐出师门,还是再次闭关,与他此生不见?
不想,言惊梧轻咳一声:“少年人血气方刚也是常有的事,切忌se欲熏心,犯下大错。念你是初犯,去将清心诀抄五十遍。”
“是,”方无远松了一口气,或许师尊并未察觉他的心意。
他大着胆子抬头看向言惊梧,却见师尊别开眼睛,不肯与他对视。
方无远刚放下的心再次悬到嗓子眼,他拿不准他的心意到底有没有被师尊发现。
师尊只罚他抄书,是未曾察觉,还是刻意忽视?
他目送言惊梧离开屋子,如行尸走肉一般僵硬地起身坐在床边。
看师尊不愿与他同床共枕的样子,也不像未曾察觉。
若师尊是刻意忽视,这是不是意味着就算师尊知道了他爱慕他,也狠不下心像驱退那些爱慕者一样赶走他?
方无远的眸色暗了暗,他需要再试一试师尊的心思,才好决定是继续勾引师尊,还是只做个尊师重道的徒弟。
“仙尊的嘴巴怎么肿了?”
屋外传来梅娘关切地询问声。
“……有些上火,”是言惊梧的声音,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和羞恼。
屋内的方无远抬手点在自己的唇上,想起昨夜的温软触感,只觉有一股酥麻自唇边蔓延到四肢。
他仔细回忆着一点一滴,连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肯放过。师尊昨个儿回来时肯定贪吃了甜味的糕点,唇间才会有那般甜腻的味道。
他嘴角溢出笑意,抄书换一吻,值了。
只是这一吻,恰似扬汤止沸,饮鸩止渴,根本无法缓解他对言惊梧的贪恋,反倒因着师尊不曾予他严厉的惩罚,助长了他的妄念。
方无远起身穿好衣衫,便去书房抄写清心诀。
他推门而入。若是往常,言惊梧定然在书房里看话本,旁边围坐着梅娘、风歇和白轩。
但今日,书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方无远敏锐地察觉到屋内墙角处的箱子有被翻过的痕迹,那是言惊梧珍藏话本的箱子。
师尊在躲他。
方无远难掩失落,但也愈发确定师尊对他的心思绝非毫无察觉。
师尊知道他的心意,师尊没有赶他走。
这样的认知让方无远抄书时都怀着愉悦欢喜,手上书写不停,嘴边却吹着轻快的口哨。
直至晌午,梅娘敲响书房的门,唤方无远用膳。
“梅姐姐做了什么?”方无远停笔开门。今个儿若非他在抄书,午膳本该由他来做,梅娘许久不曾下厨,也不知做的饭菜是否合师尊的口味。
“煮了点绿豆粥,”梅娘说道。
“只喝粥吗?”方无远疑惑。他平日里下厨怎么也得是四菜一汤,为何到梅娘跟前就只剩绿豆粥了?
梅娘眉间露出不解:“是仙尊吩咐的,或许是因为仙尊上火了?”
“……”方无远一时无言。梅娘不明白师尊的吩咐,但他心里却清楚,这绿豆粥是特意做给他的。
果然,到了饭桌上,言惊梧挽起袖子,亲自动手为映歌台的几人各分了一碗绿豆粥,就将剩下的一盆绿豆粥全都推到方无远面前。
“阿远多吃点,”他板着脸说道,看不出一丝情绪。
“是,”方无远顺从应下,没有丝毫违逆。他接过梅娘递来的勺子,尝了一口绿豆粥,甜滋滋的,看来是按师尊的口味加了不少白糖。
绿豆汤下火,却灭不了他心里的火。
从前世到今生,他对师尊的执念哪里是师尊的一番暗示就能放弃的。
而一旁的言惊梧见着徒弟乖乖喝完绿豆汤,竟莫名觉得徒弟已经知错,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再揪着那晚上的事不放。
他们还是坦坦荡荡,没有半分额外私情的师徒。
映歌台上又下起了雪,卫世安派弟子送来言惊梧在论道大会上要穿的礼服,是套广袖暗金袍,衬得言惊梧清冷华贵,风华绝代。
可惜,方无远并未看到。
他花了足足两天,才写完五十遍清心诀,手腕处也泛起酸痛。
方无远吹干纸上墨迹,将一张短了些许的纸夹在一厚沓的清心诀中,带去给言惊梧。
言惊梧正在卧房里看话本。自打他不愿意去书房后,便将话本搬了二十多本过来。
“抄完了?”言惊梧似是沉浸在手中话本中,并不抬头看方无远,只抬手示意他将抄完的清心诀放在桌子上。
方无远欲言又止。这两天,师尊待他都是这幅模样,他虽然清楚是何缘由,但也难免有些失落。
见师尊实在没有搭理他的想法,方无远只好退了出去。
若他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他踏入房间后,言惊梧手中的话本一页也没翻动过。
等方无远离开,心不在焉的言惊梧松了口气,将用来装模作样的话本放在一旁,检查起方无远抄写的清心诀。
不错,字迹工整,可见落笔的人确实用了心。
言惊梧十分满意,想来这一番清心诀抄写下来,纵然徒弟有再多的欲念,也能消散七八。
他正要将手中的那沓纸放回桌面,一张精致的信笺自纸页中间滑落,掉在地上。
那信笺上绘着梅花,不像是映歌台的纸张,更像归鸿山下小女儿家才会有的东西。
言惊梧俯身捡起信笺,只见信笺上写着半句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这诗出自《越人歌》,诗的最后一句是……
言惊梧像是被纸烫了手,慌忙将信笺扔在桌上。
他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
似乎只要他假装不知,便能让他们的师徒关系一如既往。
他是疼爱弟子的师长,阿远是尊师重道的徒弟。
这样有何不好?
但是,清心诀中夹着的信笺却明明白白地向他昭示着徒弟的非分之想,让他无处可躲,让他无法自欺欺人。
那诗的最后一句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信笺上未写完的诗句里藏着不可告人的情,是即使在抄写清心诀时,也无法忽视忘却的情。
言惊梧想骗自己或许徒弟心悦的是其他人,但那天晚上的记忆却再次回笼。
“师尊,乖一些……”
热气熏染上言惊梧的脸颊,让他白皙的皮肤泛出诱人的粉色。
那天晚上,他分明听到方无远唤了他,他分明清楚他的徒弟认出了他。
这些情愫远远超出言惊梧的认知。
他不明白,他只是在尽职尽责地做好一个师尊该做的一切,为何他的徒弟会对他抱有其他情愫?
他更不知道,在撞破方无远的情谊后,他又该如何去面对他的徒弟?
继续装聋作哑,维持表面的师徒和睦?还是狠心将他的徒儿送走?
可那是与他朝夕相对的徒弟,他如何能像对待旁人一样去待他?
不待言惊梧想清楚,屋外忽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慌忙将信笺塞回那沓清心诀中,随手拿起桌上的话本。
“师尊!”气喘吁吁的方无远推门而入,匆匆忙忙地行礼。
“嗯?”言惊梧故作镇定地看向平日里沉稳持重的徒弟,“何事慌乱?”
“徒儿……”方无远紧紧盯着桌上的那沓清心诀,面上露出些许不安,“徒儿大意,有几页抄错了,想取回去重新抄写。”
“师尊看过了吗?”他抬头看向言惊梧,却见言惊梧脸上红晕未褪,眼神飘忽不定,而书案上放着的清心诀并不似他送来时那般整齐。
“未曾,”言惊梧藏在案几下的手紧张地摩挲着衣角,“既如此,那便拿回去吧。”
方无远忙上前取回清心诀,正要离开,短了半截的信笺掉了出来,他慌忙弯腰去捡,起身却见师尊全神贯注地阅读话本,像是未曾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方无远转身离开,脸上露出了然的笑。
不大整齐的清心诀,和师尊故作无视的姿态,无一不说明师尊已经看过那张信笺。
果然如他所料,不忍心赶走他的师尊会选择装聋作哑。
而落在方无远眼里,言惊梧的假作不知,便是在纵容他得寸进尺、恣意妄为。
只是,不能再让师尊刻意躲着他。
右手上的酸痛让方无远灵光一现,有了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