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正好,零星几点蝉鸣声起,晚风吹得人惬意闲适。
有些微醺的风雁回丝毫忘了言惊梧最爱面子,一边喝一边与方无远说着二百年前的往事。
他说那时的言惊梧不经逗,被他气狠了就会掉眼泪,然后扭头跑去找风雁临和李凝月告他状。
“告状精!”风雁回恨恨地骂道,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我哥总能想出各种法子罚我,李凝月把我哥的作态学了八成!最会拿捏我的短处,可恶至极!”
他骂够了又是轻叹一声:“其实,言四以前的日子过得也苦,哪个孩子生下来不是先学着说话的?你师尊刚会走路就被教着练剑,已经及冠的青年,连话都说不利索……除了掉眼泪和告状,他并不知道心里不痛快时还能做些什么。”
风雁回脸上浮出几分薄怒:“谁家给孩子一口饭都不吃,一断奶就喂辟谷丹?言四一出广陵城,看到路上卖吃的,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要,饿了撑了都分不清,硬生生吃吐了好几回。”
“还是被李凝月罚抄经书,抄得他手疼,边掉眼泪边写,这才长了记性,知道饱了就得停嘴,”他叹气,“真是个傻的,那么大个人还不如七八岁的孩子。”
难怪失忆时的师尊会为了一根糖葫芦,大半夜与掌门师伯不依不饶地讨说法……
方无远心里一阵揪疼,他也听师尊说过这些事,但师尊说得轻描淡写,让他误以为与他幼时被关在书房里跟着太傅读书没什么区别。
“不过,现在好许多了,不是那个话说不清楚把自己急得掉眼泪的傻子了,若我现在去逗他……”风雁回抿了口酒,莫名乐了一下,“二十岁的言四能被我气哭,二百岁的言四只会把我往死里打。”
兴许是酒气上了头,风雁回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李凝月从小就是个老古板,按着儒生那一套教的言四,一举一动都要讲规矩,言四耳濡目染之下,早把那些毛病改了。且他后来话也能说利索,犯不着再掉眼泪,你应当没见过你师尊哭。”
我见过的……方无远默默反驳,他想起言惊梧躺在他身边哭泣的样子。
师尊习惯将情绪隐藏在冰山面孔之下,平日里最不愿在小辈跟前丢了面子,不知那天晚上得有多伤心,才会当着他的面掉眼泪。
但也恰恰说明师尊十分在意他,哪怕只是因他是“徒弟”而看重他,他也觉得欢喜异常。
一旁的风雁回砸吧砸吧嘴:“你师尊哭时,只掉眼泪,一点声音也没有,那明明十分委屈还想憋回去的模样,可怜又招人心疼。要不说我哥和李凝月护着他,连你母亲那么柔和的性格,都为他与我翻过脸。”
这话引起了方无远的好奇:“母亲与人翻脸时是什么模样?”
在他的印象里,方琼枝的举止言谈一贯是轻柔温和的,他从未见过方琼枝与人争执。
风雁回脊背一凉:“惹谁都别惹行医的。你母亲借着给我治疯病,把我扎得动弹不得,搬去我们落脚的客栈门口给人家守了一晚上的门!”
他想起那天晚上的遭遇便觉浑身发痒。那时正值盛夏,晚上蚊虫最多,他打不得躲不得,被叮得满身包,还挠不到。
再后来,他逗言惊梧只敢挑方琼枝不在的时候。李凝月能拿捏他的弱点,却比不得方琼枝整人的法子多。
“后来呢?”方无远追问,他还想知道师尊更多的事,“师尊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
月光泄下一地银白,夜逐渐深了,星星躲在云朵后面呼呼大睡,悬崖边上的大树上也歇了蝉鸣声。
只剩下风雁回的声音还在夜幕下飘荡。
“我想想……”风雁回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他跟着我哥在外游历两三年,把李凝月的做派学了七分,只是他学不会李凝月说话周全,干脆闭嘴不说了。”
“再后来……我被关进无声涧,”他闷闷地喝了一大口酒,才咽下对兄长的不服气,“我听说,他以剑意塑出伪灵根后,时常独自下山游历。他心肠软,路见不平总会出手相助,人修和妖修都救过不少,还误打误撞救了如今的妖皇。”
风雁回笑道:“你师尊长了副好皮囊,有不少被他救过的修士想以身相许,还有几个男修眼巴巴地追到归鸿山下。”
方无远心里一紧:“师尊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风雁回果断否认,“言四追寻剑道,心无旁骛,只当那些人是来考验他的剑心,统统打了出去,对女修都不曾手软,完全没有救人时的温柔和善。”
“……”方无远毫不意外,这确实像师尊会做的事情。若他敢向师尊表明心意,恐怕比那些修士好不到哪儿去。
“合欢宗有个女修,当年为了你师尊要死要活,还闹着上吊自杀,你知道你师尊做了什么?”风雁回哈哈大笑,“他去见那女修,对人家说,‘早知如此,便不救你了,还省得费我一番功夫’。”
方无远跟着笑了笑。他心里清楚,师尊只是嘴上说说,若是重来,师尊依旧做不到漠然无视。
“这些事传出去后,有不少人为了一睹你师尊的风采,守在他游历的路上假装需要帮助,”药酒已经喝完,风雁回又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坛竹叶青,“你师尊发现后,便不愿意再下山,即使外出也是改头换面,生怕被认出来。”
他分了半坛酒给方无远:“有时候名气太盛并非好事,你师尊看着性子冷,其实最爱热闹,真没想到他竟然在映歌台坐得住。”
“想来师尊心里最爱的还是剑道,”酒入愁肠,方无远无理取闹地怪起了言惊梧,不是他非要喜欢他的师尊,是师尊太会招人喜欢。
这天底下对师尊芳心暗许的人又不止他一个。
他庆幸师尊心里只有剑道,又恼恨师尊心里只有剑道。
“你师尊这次陪你下山,就没遇见什么爱慕者吗?”风雁回最爱听八卦,将自己坛中的酒又分出一杯给方无远。
“有……”方无远想起花喜喜,那人浑身上下都是毒蛊,对师尊的爱慕近乎癫狂。
“花喜喜?我在你的记忆里看见过她,”风雁回嗅着杯中酒香,想着改天得再找他的三师侄讨些酒来,“她和她哥哥,不会也被你师尊救过吧?”
方无远应了一声,肯定了风雁回的猜测。
风雁回轻啧一声:“当真是蓝颜祸水。”
两人边聊边喝,不知不觉一坛竹叶青见了底,两人的神智也渐渐被挥发的酒香带走。
风雁回往后一仰,以天为被,就这么躺在地上睡着了。
方无远原想扶他回去,但自己也是头晕脑胀,他勉强站起身,一个趔趄险些翻落悬崖。
他索性放弃,脱了外袍,学着风雁回的样子躺在地上,还仔细地用外袍盖住了他的腹部。
待他沉沉睡去后,没过多久,一道白光划破黑夜,似流星掉落,直直坠向他身边。
白光散去,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言惊梧身穿群青色窄袖外袍,腰间配着锦缎玉勾带,发髻间还是那只梅花簪。他沉默不语地扶起醉醺醺的方无远,鼻息间满是让他不喜的酒味。
他瞪了一眼一旁同样醉倒在地的风雁回。果然不能让阿远与风雁回走得太近,这人向来不着调,他好好的徒弟都被带成小酒鬼了。
若非他送走赵锦炎后连夜赶回来,阿远岂不是要露天席地睡一晚上?
言惊梧打横抱起方无远,抬脚便要回映歌台,却在瞥见风雁回被风吹得蜷缩起身体后,到底没狠心弃他不管。
他吩咐风歇送风雁回回他的木屋,而他则抱着方无远御风回了映歌台。
映歌台如往常一般静谧,只有梅花自树上飘落的声音。
梅娘和白轩早已歇息,言惊梧没去搅扰二人,独自为方无远褪去衣衫,将他扶上床躺好。
他正要出去煮点醒酒汤,却被醉醺醺的方无远拉住了衣袖。
“师尊……”方无远迷迷糊糊地看向床边熟悉的面容,又觉得是自己醉得一塌糊涂,出现了幻觉。
他强扯着言惊梧的衣袖,顺势坐了起来。
言惊梧来不及闪躲,便被方无远抱了个满怀:“……为什么梦里的师尊也这么香?”
“……”言惊梧听着徒弟的梦呓,一时好笑,不待他拨开方无远,方无远忽而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拉倒在床,压进了锦被里。
言惊梧想推开压在他身上撒娇的徒弟,却被方无远不满地扣着脉门将他的一只手压在了头顶。
“师尊,乖一些,”方无远诱哄似地蹭了蹭言惊梧的脖颈。
“阿远,听话,躺好睡觉……”言惊梧脖颈处微微发红,传来难以忽视的痒意。
方无远烦躁地盯着言惊梧一开一合的唇,不明白为什么梦外的师尊听不得他的心意,梦里的师尊也如此不顺他的心。
他无端生出委屈,他只是想与师尊多多亲近一些。
“师尊明明答应过我,会与我多多亲近,”方无远恼怒地说着,根本听不进去言惊梧的柔声细哄。
这既然是他的梦,自然得由他做主,再放肆一些有何不可?
他这般想着,忽而凑近言惊梧,恶狠狠地咬上言惊梧的唇,将言惊梧的声音全封在唇齿相交间。
“唔……”言惊梧瞪大双眼,茫然地盯着面前放大的脸,一时间忘了反抗。
方无远听到言惊梧唇间溢出的声音,想起身下人是他敬慕的师尊,忙放轻啃咬的动作,转变成吸吮。
真奇怪,师尊身上有梅香,为什么唇间没有梅香?一定是他亲得不够仔细。
不待方无远琢磨清楚,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言惊梧愣怔地看向他拍晕了方无远的手,脸上飘起不知是气还是羞的红晕。
他前两天才刚刚得知他的徒弟有断袖之癖,今个儿就被他的徒弟强行亲了?!
言惊梧抬手摸向唇间被方无远咬出的酥麻,久久难以平复心中的震惊,难道他的徒弟不仅有断袖之癖,还是个欲望熏心的色鬼?
他刻意遗落了方无远叫过的那声“师尊”。
他不愿去想醉酒的方无远认出了他,更不敢去想他的徒弟对他抱有师徒情谊之外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