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王回京后,带来了显而易见的一系列变化。
原本还算得上平静的朝堂暗流汹涌,明面上是六皇子的人马在拉拢北山王麾下的官员,实际上,鸿安公主一派要早,也更隐晦地密切联络着李麓年。
这是说的上聪明的做法。
起码在高高在上的帝王看来,四子可称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足以令他不悦。
于四皇子而言,太子已死,皇长子早夭,三皇子有口吃的毛病,五皇子皇子年龄又太小,唯有自己才是合适的太子人选,当然,目前父皇似乎没有立太子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就把自己当做太子——太子有人投靠不是很正常吗?
但站在裕平帝的角度,四皇子无疑在挑战自己的权威,一日不是太子,便一日不容僭越。别说他不止四皇子一个儿子,就算是,帝王的亲情也是脆弱的。
给你你才能拿,不然你就不能动!
公主府的幕僚大概比四皇子府上的门客要普遍聪明一些,他们在暗处煽风点火,鼓动四皇子生出更大的野心,让裕平帝对四皇子产生猜忌,而后挑拨出更大的冲突。
一次,两次,三次……
总会消磨掉裕平帝单薄的柔情,到时候四皇子便如同站在悬崖上,只需轻轻一推——
下场便如废太子一般了。
哈。
似有嘲讽的一声气音。
虞真珠立在女墙斑驳的阴影里,闻声默然回首,面容一侧被月光托起,半明半昧,容光四射如姑射仙人。
乍然对上这样一张脸,李麓年心头竟是一惊,半晌移不开目光:“你……”
他定了定神:“殿下。”
“北山王也来了。”虞真珠似乎没有看到李麓年的失常一瞬,眸光流转,展现出难得柔软的意味:“不若与我一同赴宴?”
这并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是或不是,不是或是。只是对于此时此刻的李麓年来说,遵从本心看起来比较困难。
李麓年在北地时早已听闻朝中这位难得的实权公主的大名,有些事蠢人看不清,庸人看不透,李麓年既非蠢人也非庸人,更在京城有不少暗线,虽未见面,但已然勾勒出了鸿安公主的轮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古往今来,能上位的只有那一位才智卓绝的女天子,鸿安公主固然野心勃勃,然实力却不足以匹配这样宏大的野心,对这种人,李麓年通常敬而远之免受其累,只是真正见到鸿安公主本人时,一切设想都变成空谈。
虞真珠其人,既不咄咄逼人,亦非刻薄功利,她生的一张大可将所有美好的形容词堆砌其上的冷艳面孔,举手投足仿佛坠着星辰月辉,灼灼其华,世间少有。
哪怕你明知她上一秒才施毒计杀人饮血,下一秒她将殷红唇瓣轻启缓声细语时,你还是会心头一动沉溺其中。
李麓年在公主殿下身上看到了无与伦比的美感,也看到了无与伦比的危险,这危险并非来自公主府遍及朝堂上下的党羽,也并非来自阴谋诡计和政治倾轧,而仅仅是虞真珠这个人。
敬而远之。
可是殿下就这样出现在他赴宴必经路上,发出这样动人的邀请,又该如何敬而远之?
李麓年忽略不了心头跳错的一拍,微笑:“请。”
鸿安公主出现在千秋宴上的时候,正是宴会高潮。
四皇子翻遍大臣孝敬寻来的贵重礼物,被裕平帝视为骄奢淫逸,轻描淡写地训斥一番。只这也罢了,父亲教训儿子本也寻常,帝王家事,奈何有御史直言奏上,说四皇子为得这一宝物,指使下属威逼利诱,其主人不从,便将主人打伤,强取豪夺。
此言一出,满堂沉寂。
裕平帝苍老的面皮微微抽动,层叠皱纹藏着深深阴影,一时阴郁的可怕。
御史这番话,不止是针对四皇子,更是把帝王脸面扔到地上踩,踩还不够,还狠狠碾压数个来回。
传出去,这要天下人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
裕平帝鹰隼般的目光扫视过鸦雀无声的大小官员,慕峥得到授意方才起身,之前那胆大包天的御史便状似激动地道了一声“慕大人”——
“慕大人才是此事功臣呐!”御史赞叹道:“留丰陈氏状告知县一案,诸多证据只有慕大人经手,臣请慕大人向陛下禀明细节!”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慕峥站在宴席中央,顶着帝王森冷目光和同僚官员们似有似无各有意味的打量,浑身发冷。
留丰陈氏……留丰陈氏状告知县侵吞财宝一案,的确是自己下令复核的,可是案卷里分明提也没提这深处的缘由因果,他更不知情这财宝竟会落到四皇子手上献上。
四皇子铁定要吃亏了,这样一盆脏水沾上就洗不掉。而事情发展到这里,关乎帝王荣辱,必须要否认有此事,可一旦否认,无疑默认了自己也参与其中……仕途已断。
慕峥猜到了这是谁的手笔,却也无可奈何,还算冷静地解释此案纯属子虚乌有。
“陈氏独自抚养一子,此子欠有大笔赌债,瞒着陈氏将祖上留下的珍宝卖与知县,陈氏并不知情,状告知县夺人财物,因此被以滋扰公堂为由打了三十大板……”
男子的声线沉稳有力,掷地有声,隐隐可窥见这位朝中简在帝心的年轻御史的一二风采,虞真珠脚步在殿外停住,阖目欣赏片刻,毅然拾阶而入。
慕峥若有所觉,在一片浅浅抽气声中回首,撞进一泓缠绵的月光湖,鸿安公主就站在月光中,清冷高傲地与他对视。
“慕大人,我想此事尚有一些细节。”
慕峥心头一跳,意识到她还有其他算计,目光锐利如刀:“殿下有何见教?”
“并非本宫。”鸿安公主侧身,慕峥这才看清被她挡在身后的,身穿玄色长袍面色微讶的男子。
北山王,李麓年。
以一种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方式出现的北山王,表情看起来分外无辜:“说来也巧,那留丰陈氏乃是我曾经副将的家眷……”
是一石三鸟。
慕峥攥紧了五指,深入掌肉。
李麓年仍在絮絮叨叨地说那些根本就无人在乎的案情,又臭又长,毫无重点,慕峥没有分给他一丝一毫的余光,他的注意力全在已然向裕平帝告罪完毕,端坐于桌前逗弄孩子的公主身上。
“连鱼也不吃吗。”被虞海棠接二连三地拒绝投喂,虞真珠微微蹙眉:“可是胃口不好?”
“天有些热。”虞海棠目光从李麓年身上一掠而过,神色不明:“姑姑说是更衣结果去了那么久。”
“遇到北山王,多聊了两句罢了。”虞真珠漫不经心道。
“姑姑!”着县主服制,珠翠玎珰的少女蓦然出声,强调道:“我讨厌他!”
虞真珠蹙眉,注意到虞海棠倔强的神情不似开玩笑,不免困惑:“北山王乃驻边藩王,不日前才入京,他如何能惹你不快?”
“姑姑就没发觉吗?”虞海棠唇边扬起一丝冷笑:“我厌恶他看你的眼神,像只垂涎欲滴的赖皮□□……”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要把我嫁给他?
虞海棠熬过了站在深渊边缘,心跳都停止的几秒,然后,她听见姑姑不以为意近乎敷衍的一句。
“还是小孩子罢了,你与他多接触,了解就有了……”
姑姑是没有心的。
虞海棠想,她有多美,就有多坏。她的眼波是风刀霜剑,她的低语是掺着□□的蜜糖。
被她的看似宽和纵容的目光笼罩,虞海棠便无法呼吸。
我要杀死她。
少女捂住胸口,在宫灯的阴影下踉跄行走,不然心这么疼,一次比一次疼,我就要死啦。
……
“慕大人。”
车驾被拦,慕峥掀开车帘,愕然失语。
“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