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脚步声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
浑浑噩噩,
混沌之中,
一个忠厚的声音道:“少主,小姐若在,看到你这般模样,该怎样伤心?”
是忠叔吗?
嘴边一丝苦涩,
汁水滑过喉咙,
好似刀割一般疼,
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喝了多久,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
面前一张慈爱熟悉的面孔,
他眼下一片黑圈儿,
两眼通红,
嘴唇干裂,
灰白的头发凌乱地裹在一个布巾里,
见我睁开眼,
呆愣地不知道如何反应,
怔了片刻,泪笑道:“少主,你醒了。”
我想朝他笑,却笑不出来,只好转了转眼珠,掀开沉重的眼皮,缓缓地朝他眨了眨,
他也朝我眨了眨眼,泪中带笑道:“醒了就好。”
过了几天,
我身体慢慢好转,
誉王和康王带着几个孩子过来探望我,
王府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丫鬟小厮们忙前忙后,
在庭院里摆了两桌果子茶点,
伺候孩子们吃耍,
忠叔找来几个玩皮影戏的老师傅,
搭了一个戏台,
拉下黑帘幔布,
耍了一出皮影戏,
我被两个小厮抬着到了花廊下,
廊下摆了一桌酒席,
康王,誉王,举杯向我祝道:“战儿,来,我们敬你一杯,愿你早点康复。”
我以茶水代酒,笑道:“好。”
正饮着,门童儿来报,道:“严大人携夫人公子来探望王爷。”
我连忙道:“请。”
不多时,两个小厮引着一位老者迎面走过来,
他一身黑色劲装,
外套一层圆领澜衣,
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灰白浓郁的眉毛中间,三道浅浅的印痕,成一个“川”字。
两眼灰白,却炯炯有神,
旁边跟着一个慈爱尊仪的妇人,
头戴钗环,
眉目慈善,
两人身后跟着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文质彬彬,凤表龙姿,
与严毓臣眉眼之间几分相像。
我手抓着椅子扶手,想要起身,却被他拦住道:“小王爷快坐下,”说完之后,对身后人道:“流光,将礼奉上,上前一拜。”
那年轻人,
单膝落地,
双手捧着礼单,道:“愿皇叔早日大安。”
我往后看,
几个穿着深红色百褶裙的丫鬟手里捧着几个礼盒,
上前盈盈一拜,
双手举过头顶,
将礼奉上,
忠叔接过礼单,令小厮接了礼。
我连忙弯腰,扶着地上跪着的人,道:“二公子请起。”又对忠叔,道:“后堂摆宴,好生款待佳客。”
几个家丁连忙在前厅又摆开一桌,
严老夫人坐下后,
拉着我的手笑道:“小王爷,你能病好,不知喜欢多少人。”
说完之后,两眼泛红,握着我的手,轻轻拍着手背,道:
“这三月来,
老爷他寝食难安,
整日里抄经祈福,做了不少法事,
他从来不信邪,也从不与人送礼,
但到了小王爷这里,全破了戒,
您要是再不好,我家这老头子怕也活不成了。”
我端着茶递奉过去,道:“多谢老夫人关爱,”
又倒了一杯茶,
递到右手边低头的人跟前,
道:“严老大人疼爱之情,小侄感激不尽,但请饮此杯,聊表敬意。”
他看着我,眼底润湿,
道:“你不怨我从前说你媚惑君主,欲拿你治罪吗?”
我握着他的手,道:
“老大人说的哪里话?
若无老大人关怀,小侄岂能得安?
也是正因为有老大人这样的刚正之人,
京城之中方得湛湛艳阳天。”
说罢,我举起杯,道:“老大人,请满饮此杯。”
正饮着,
小厮来报,道:“镇国侯,安阳侯,岳阳侯,携礼来府,探望皇叔,正在门外。”
我连忙道:“快快有请。”
不多时,
三个穿着紫色华衣,腰系金印的中年男人,迎面而来,
皆身形魁梧,仪表不俗,
相貌堂堂,气宇轩昂。
我还未来得及迎接,丫鬟又匆匆忙忙跑过来道:“王爷,六部的几位尚书带着礼和请帖在府外求见。”
镇国侯和安阳侯,岳阳侯,三人拱手同声笑道:“皇叔不用管我等,我等自便就是。”
那厢六部的几位尚书刚落座,
忠叔又过来道:“王爷,秦老将军和少将军,及诸位上将军带着家眷来府上拜谒探望。”
我额头上浸一层汗,道:“今天怎么来这么多人?”
忠叔顺手倒了一杯水,递过来,道:“王爷,今日众臣前来探病,另有隐情。”
我接过水,喝了两口,握着杯子,问道:“有什么隐情?”
他从小厮手里接过一件披风,披在我肩上,道:
“这三月来,
王爷昏迷不醒,陛下抱病卧床,
朝里朝外,
暗波汹涌,
众臣百官无不提心吊胆。
都怕万一您与陛下同时归去,
京城之中,
顿时风云骤起,
刀兵相见。
不说别的,就说这二十万墨家军,都有可能分崩离析,各为其主。”
我摇头道:“陛下立下遗诏,谁敢不从?”
忠叔凝望着我,道:“王爷,问题就在这里。”
我疑惑道:“什么?”
忠叔摇头轻叹,搀扶着我,到前院一个僻静的亭子下,将一个蓬松的软垫放在石凳上,扶着我坐下,道:
“陛下无有子嗣,
又不肯立太子。
每日里,
卧病在床,
差人来王府探问,
只有等王爷你去了,
他跟着你去。
安排人在景山皇陵里造墓,
要与王爷你合葬。”
我道:“即便如此,他写下诏书,立一个继承大统之人,他便是真随我去了,有遗诏在,墨家军也好,三王也好,侯爷也好,六部也好,谁敢不尊圣命?带头叛乱?”
忠叔无奈地笑了笑,道:“王爷,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听不懂?”
我确实有些懵,
即便九霄真要与我合葬,
也随着他去,
人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是一把灰,
又能如何?
他只要留下诏书,
无论立康王也好,
誉王也罢,
墨家军必定誓死拥护,
众文武也不敢有二心,
这是什么难事吗?
忠叔见我一脸迷茫,摇头笑道:“王爷,你与陛下相守已十三年,怎么还不了解他?”
我扶着额头,站起身,道:“忠叔,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绕这么多弯子,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过来搀扶着我,一边走,一边道:
“陛下何等聪明?
三岁成诵,
五岁倒背诸子百家,
六岁便能记下百官姓名,官居何职,隶属哪部,家居何处。
八岁登基,
十二岁亲政,
又自幼跟着王爷,无论兵法韬略,还是剑术,御人之术,骑射弓马,笔墨书法,
哪个不是个中翘楚?”
他越说,
我越迷糊,
到了后花园的亭子里,扶着亭柱,道:“这些我自然知道。”
忠叔只是摇头,道:“王爷,我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
我心道:我能明白什么?
他从小聪慧机敏过人,
我一直知道,
正是如此聪慧机敏,
更应该知道,
他若真随着我去了,
当选一位能力最佳的继承人,
并安排好后事,
除非他……
我想到这里,
心口一窒,
浑身的血液凝固,
连呼吸也忘了,
犹如被石化了一般,
目瞪口呆,直直地望着忠叔,
忠叔的瞳孔里,映照出我半呆半傻的模样,
他摇头叹息,
说出我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道:
“王爷,陛下是故意这样做,
不立太子,
不立继大统之人,
将墨家军二十万大军兵权六分,下分到誉王,康王姻亲相连的各个上将军,
让文臣武将各自去选,
臣子们选完自己的君主之后,必定各成一派,相互厮杀争斗,
北疆新定,
淮南高廉,中原陈滨又刚被王爷杀了,
天下刚稳,
祸起萧墙,窝内争斗,
纵然最后有人赢了,
也难保这过程中死伤无数,元气大伤,
倘若西北鞑寇觊觎,南疆贼人窥探,岂不是又将天下大乱?”
我气得浑身哆嗦,
额头上青筋爆出,
攥着拳头,
一拳砸在亭柱上,
口不择言,大骂道:“小畜生!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