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倒在地,
望着那床上合眼闭目的人,
痛得喘不上气,浑身犹如被烈火焚烧,
悲痛大哭道:“裴然,是我负了你啊!”
一众小厮丫鬟上来哭劝道:“王爷,你挂起灵幡再哭,不然丞相的鬼魂飘荡在外,不知道到哪里殇享。”
我抬手悲咽道:“扯三匹白布,悬于王府大门前,正堂内设灵。”
小厮端来小米粥,我勉强吃了一些,道:“去备轿。”
不一会儿,几个家丁把轿子备好,
我坐着轿子,到西大街买棺材,
一路百姓见了,
无不跟着轿,上前跪拜行礼,
我抬袖遮面,大哭不已,道:“哪来什么功德?
都是我害你们遭这一桩大罪,
是我一心要青史留名,容不下半点污名,行有偏执,
为人臣,
上使天子陷危,
下使黎民受难,
有什么面目受尔等之礼啊?”
说罢,下轿伏地痛哭。
百姓随之而泣。
也不知哭也多久,想起身,腿软无力,
小厮见状,
找来几个人,弄了个担架,将我抬上去,到西大街,挑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
又选了一身好衣裳,一对好鞋。
回到王府时,
已经是傍晚,
天边血色染红,晚霞如火,
我头昏沉,眼皮越来越沉,什么也看不清,
不一会儿,昏死过去。
再睁眼,头顶一方黄纱帐,
床上坐守着一个小丫鬟,
见我睁开眼,
高兴地哭起来,道:“王爷,您可算醒了,饿吗?”
我吃了些饭,
缓缓地有些精神,
颤颤巍巍从床上起身,
到正堂,
几个丫鬟仆从和衣坐在地上,头靠着棺材边上,脸上挂着泪痕,
前面一桌香案,
案边两柱红烛落泪燃着,
正中间摆着一方红漆木牌位,
花鸟兽篆字:神祇英烈裴然之灵位。
左右挂着灵幡,
这时,
一阵风吹来,
掀起一阵凉意,
吹起案上烛火摇曳,
灵幡飘荡,
门吱呀一声,
我怔了一会儿,颤声道:“裴然,是你吗?”
“王爷 ,是风。”
我转过身,
是管家忠叔,哭得两眼通红,道:“王爷,明日出殡,您好歹撑住,为丞相换了衣,送了灵再病。”
我道:“好。”
他又哭道:“王爷,今夜要烧衣,你要不要到相府看看,有什么想留下的?”
我点点头,
他走过来,搀着我往外走,
没几步到了斜对门,
跨过门槛,
院子廊下燃着一盏石灯,
灯光在漆黑的夜里,泛着昏昏的光,
光下,
门都开着,
屋子都空荡荡的,
我道:“怎么连个桌椅板凳也没有?”
忠叔哭道:“相府的老管家说,丞相临行前有交代,让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捐给学舍医馆,连这座宅院也卖了,只等过了今夜,买家来收屋。”
我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
穿过游廊,
到了后面的花园,
过了亭子,
到了后堂,
又从后堂转到厨房,
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
忠叔搀着我,道:“王爷,到东边厢房,丞相的衣裳在那里。”
我道:“好。”
到东厢房,
房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张床,
床上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身衣裳,
那青衫叠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是裴然爱穿的,
青衫边上一把折扇,
我走前,
拿起扇子,
扇骨清雅,
扇面一朵白海棠,
虽是海棠花,
笔锋走势却十分刚劲,
花在风雨中灿灿盛放,
纵被打凌,
依然傲立。
是裴然随身带在身上的扇子。
我抚摸着扇上的白海棠,笑中含泪,道:“他素日里最爱白海棠,连扇子上画的也是。”
忠叔看着扇面,泣道:“这朵白海棠是老王爷画的。”
我道:“什么?”
李伯弯腰近前,将银缸照往前提了提,借着银火光,仔细看了看,道:“是老王爷画的。看,这里有印章。”
说着指着右下角,
我将扇面铺展开,却见右下边落款处,一枚红章。
章上四字:泰诚私印。
泰诚是我爹的字。
管家似看出我的疑惑,落泪道:那一年,裴家老太君差媒人来向老王爷求亲,
王爷应允,
将自己随身佩戴多年的金刚剑令人封好,
作为聘礼,
送礼时,
正好薛老侯爷也在,
薛老侯爷道:好事成双,哪有单件礼做聘?
老王爷想了一会儿,
到藏兵阁里取一把扇子,
提笔画了一扇白海棠,
封作聘礼,
一起送了过去。
后来,
丞相来退亲,
只退了金刚剑,没有退扇子,
然而,世上哪有退聘只退一半的道理?
王爷,丞相他……
我摸着扇骨的地方,
圆润生温,
十分光滑,像是时时拿在手里一样。
忠叔哭道:“人既已去,物当随之,王爷,烧了吧。”
我眼前一黑,
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
恍惚间看到前面站着一个少年,
眉目清华,
玉姿似月皎洁,
一袭青衫如云出岫,
容止风华。
我走向前,拉着他的手,道:“裴然,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他笑着不说话,
我脱了身上的大氅,为他披上,道:“你总这样,我很担心啊。”
耳边有人喊道:“王爷。”
我回头看,是一个老丈,像是府里银库管账的,
只是他为何这样年迈?
两鬓斑白,
满面胡须,
满眼泪水,
我笑道:“忠叔,你不在库房,在这里做什么?”
他道:“王爷,你说什么?”
我甩袖笑道:“忠叔,你糊涂了,爹带兵到康阳平乱,你唤他做什么?”
他又道:“你是谁?”
我扶额笑道:“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战儿啊。”
他道:“战儿是哪一个?”
我看着他,道:“不是你家世子爷吗?”
他呆呆道:“世子爷?”
我心道:这人真是傻了,怎么连我也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