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要注意身子。”宁景站在门口,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了。
言昭摆摆手“我自己有分寸,你早些休息吧,晚些时候还要过来值夜。”
“是。”宁景答应了一声,才离开了。
灵堂很空,唯有一口棺材,毕竟国公的死讯还没有传到朝堂,正式的追悼也还没有开始,
言昭一个人坐着,定国公的爵位是降等世袭,故而国公在世的时候众人称她小公爷,国公没了,定国公变成武安侯,称侯爷也说得过去。
其实谈不上什么感想,时至今日都还有些恍惚,可能是她太忙了,以至于一路匆匆,连这位老人逝去,她都没能停下脚步怀念。
反而用冰棺并着雪保存着他的尸身,假装他还在世一般,继续统领三军。这应该吗?不应该,但是军机延误不得,战况由不得犹豫,军心更容不得动摇。
于是,为将之人,承担得就要更多。
忽而听得一声叩门的声音,言昭转头去看,是齐明。“齐副将怎么来了?”
齐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精铁盒子。这样的制式,似乎是齐家独有,故而言泓格外喜欢用,之前装圣旨的箱子也是这样。
“元帅,这是老元帅留给您的。”
“钥匙呢?”言昭接过铁盒,齐明道钥匙是一体通用,且只有两把,一把在国公手里,一把在齐闻手里。
如此一来,言昭也明白了言泓的用意,他希望自己能够知道铁盒里的东西,也希望只有自己能知道。
罢。
“本帅知道了,副将去休息吧。”
看着齐明走远,言昭起身把门窗都锁上,才打开了那只铁盒子,里面是一封信:
昭儿,当你能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来我已经离开了。这封信写了很久,其间删删改改,才有了你此时看到的样子。不必太伤心,且忙着走完你的路。
留下这封信是我的私心,从你入侯府那一日,我就知道,昭儿,你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昭儿喜欢吃绿豆糕,爱喝城南酒楼的羊奶,她虽天资愚笨,可自降生之始,便与我格外亲近。我与孩儿虽然未能见过几面,可那些年月里,关于孩子的只言片语,零星记录,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或许人清醒之后,习性也会改变,只是父子连心,从见到你那一刻,我便知道我的孩子已经不在此间了。
我到底没能留下那个孩子。是了,我常对夫人自嘲,我这等绝人子孙的人如何能有子孙,老天到底讲究因果报应。罢了,这罪孽我该承担。
我原以为你是什么江湖骗子,演技精深,易容之术也擅长,与夫人商量留你几日。可后面几次查探才知道并非如此。孩子,你从哪里来呢?吃了这么多苦,想来你的父母该是和我一般难过的。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可我的眼睛还没有瞎,我看得出你是良善之人,我想你的父母也希望在这陌生的天地里还有人护你爱你,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
我没能留下那个孩子,但是我留下了你。我想你的秉性与容貌,我们的相处,或许总能有一天,我会忘记那个孩子,然后记住你。可我没有成功,最初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心中是无比痛悔,我明知道你不是我的昭儿,可我不甘就此放你离去。我每每看见你,便又忍不住想起昭儿,我常深自懊悔,留你在侯府,是对是错?直到后来,长公主执意要与你成亲,我便更是后悔,我已经害了昭儿了,怎么还能再害一个孩子?
你不是昭儿,可你又是昭儿。你对这一切都很陌生,可对言昭这个名字却格外熟悉。想来,孩子,你从前也叫言昭吧?或许,这就是天赐的缘分。
好在,你后来与长公主也算一对佳偶,也许吧。我不大清楚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情分,可你为国公府承担得已经很多了,我不能同外人一道施压于你。
及至军营,我没能透过你看到我的孩子。因为你就是你,而绝非任何一人的替代,我的孩子也是独一无二的。若把你二人视作一人,我又算什么父亲。
我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想来要比夫人先走一步,这时候我便自私地想到好歹还有个你,你秉性纯良,即便是我离开了,也不可能苛待夫人。
或许骗你一辈子,也能得你一生的侍奉。可是孩子,如果我的昭儿也同你一般,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也被人这样哄骗了一颗真心。未免太过残忍。推己及人,我不想诓骗于你,又忍不住贪恋这真心的温暖,于是我没有在生前揭穿。
我到底是将死之人了,我的夫人我了解,她大抵不会告诉你这些事情。因为夫人是那么慈爱的一个人,她爱着每一个孩子,不会教你难受。
可做父亲的,哪怕真相残忍,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够直面这一切。
读到这里,言昭已是泪眼模糊,再难看清字迹。她原以为自己的伪装虽然不算完全,可言泓夫妻二人与言昭多年未见,如何能识得?
可自己到底忘了,他们是父女,是母女,是血缘上久久的牵绊。是十数年时光里唯一的寄托。或许收到的每一封信,言泓和齐闻都会去想这个孩子长什么样子,多高了。或许言昭每一岁爱吃的东西,他们都有记录。
曾几何时,她原以为国公府就是很空旷的,除了那每天早晨与国公夫妇用膳时摆在桌上无人去用的绿豆糕,除了除夕初一元宵中秋家宴上的那一碗羊奶。
那些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都是夫妇二人在等着自己的孩子回来。可孩子到底没有回来,有的只是被迫鸠占鹊巢的言昭。
言泓没有揭穿,甚至于对自己有求必应。齐闻也没有揭穿,甚至于愿意把齐家拿去做珩粟行的衬托。她原以为,那是他们对孩子无私的爱。
如今方才发现,自己就像一个小偷,悄悄占据国公夫妇给他们孩子的爱。
烛泪未停,己泪未消。
等再读下去,已经到了末尾。
假若我来生还有孩子,希望是你们这两个昭儿,如此,才不算寂寞。
是温和与包容,使得这片灵堂都充盈了过往绝不可能存在的温暖。
窗外忽而下起了连绵的春雨,听得宁景的声音在外头问“下雨了,侯爷可要添衣。”
言昭吩咐宁景把大氅拿来,自个儿披上到窗前的桌案旁坐着。春雨细密,清清泠泠地下着,点点滴滴敲击在石板上,并着夜色与星辰。
远处有风轻轻摇摇吹拂到跟前,带着一些轻密的雨丝。想来明日的草木,该是比今日旺盛的多。
次日一早,言昭才从屋里出来,守灵一夜,几乎难以合眼,而定国公留下的信她也舍不得烧毁,重新封进铁盒子里,带在自己的行军囊里。
“侯爷。”谢则迎上去,她手里还有长公主传来的密信“殿下的密信。”
言昭伸手接过,信里先是宽慰,后面才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无非是如今国公新丧,朝中人心浮动。外加沈启已经九岁了,想来丹阳子必然要借国公新丧,而言昭根基未稳夺回军权。
故而沈沁吩咐言昭尽快班师回朝,在庆功宴的当晚就谋定大局。禁军她已经控制住,只需要言昭稳住边军,则大业必成。
看信里的字句凿凿有声,言昭自然也不能耽搁,当机立断决定尽快完成国公的安葬,之后回京报丧,另置丧仪。
谢则宁景各自领了虎威将军衔,统摄千人。谢则接管了言昭的司事团,宁景则是自己补充兵力新建武威营。同时手下各个女兵最低的职务也都因着功勋拔到了中队指挥使的位置,算是初步稳定。
等一切做完,差不多就到了二月底,言昭终于能率军回朝,与丹阳子展开最终的决斗。虽然,这种决斗,丹阳子大抵没有还手之力,但狮子搏兔,也须全力以赴。何况丹阳子还会狗急跳墙呢?
一路行程匆匆,赶在五月底,言昭一行人才真正归了帝京。
帝京依旧如往昔那般热闹,百姓们安居乐业,珩粟行和停瑜阁生意红火,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又好像都变了。言昭虽归心似箭,但到底没有辜负百姓的夹道欢迎,特意在街头停了马,宣读了边盟。
顺便鼓励京城商队可以往定安城做一做生意了,这时候人群中有好事者问道:“大元帅,若云贼不认,如何是好?”
另一好事者回道:“打的他回姥姥家!”
言昭扬起个笑脸,提起长枪一指“是了,若是云贼不认···”
将士们齐声应答“打的他回姥姥家!!!”
众人笑作一团,多日来的紧张气氛方才一扫而空。言昭笑着骑马回身,却看见了那许久不见的人。
她仍然是那般美貌,又或许更加美丽。权势才是滋养颜色的最佳之物,她眉眼柔媚,可周身的气势却若烈日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大云的昭阳快要熄灭,而大周的昭阳才刚刚热烈。
言昭隔着许多人和沈沁对视,看着沈沁微微勾着嘴角,露出个温柔的笑,接着才启唇唤了一声。
言昭没有听到,可她也能读出来爱人的唇语。
“阿昭。”
作者有话要说:好好好,终于造反倒计时了。
这里这里提一提,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国公夫妇对孩子,对阿昭的爱就像春雨一样。